話說琴言從子玉處回來,華公子雖未知其細底,但責其私行出府,殊屬不知規矩,姑念初犯,權且免責,把他撥在內室,這是裏外不通的所在。一日,獨坐在水晶山畔,對著幾叢鳳仙花垂淚,心中想到人生在世,不能立身揚名,作些事業,僅與那些皮相平人混在一堆,光陰易過,則與草木同朽。即如草木開了花,人人看得可愛,便折了下來,或插在瓶中,或簪於鬢上,一日半日間,便已枯萎,雖說是愛花,其實是害花了。譬如這一叢鳳仙種在此處,你偎我倚,如同胞手足一樣,有個自然的機趣,即有風吹雨打之時,不過一時磨折,究無損於根本。

    若將他移動了根本,就養在金盆玉盎中,總失其本性。還有那些造作的,剪枝摘葉,繩拴線縛,拔草剝苔,合了人的眼睛,減卻花的顏色,何異將人拘禁束縛,叫他笑不敢笑,哭不敢哭。

    再子細思量,人還有不如花處,今年開過了明年還開,若人則一年不似一年。即如我之落在風塵,憑人作踐,受盡了矯揉造作,嚐盡了辛苦酸甜,到將來被人厭惡的時候,就如花之落溷飄茵,沾泥帶水,無所歸結,想至此豈不痛殺人,恨殺人。一麵想,一麵滴下淚來。再想到庾香雖然病好,但我從前說了些謊話,若知我近日的光景,他不能來,我不能去,隻怕舊病又要發了,那時再來叫我,恐怕也不能再去。思前想後,終日淒淒楚楚的。一日一日的挨去,光陰最快,轉眼已一月有餘,隻見丹桂芬芳,香盈庭院。

    此日是八月十二,華公子想起六月二十一日在怡園觀劇,說秋涼了請度香過來。因想十五日是家宴之辰,不便請客,即定於十四日,請子雲、次賢、文澤等,在西園中鋪設了幾處,並有燈戲。為他們是城外人,日間斷不能盡興,於下貼時說明了夜宴。此日正是秋試二場,劉文澤為什麽不應舉呢?這一科大主考即係文澤之父大宗伯劉守正,副主考係王文輝,已升了閣學,陸宗沅、楊芳猷、周錫爵、孫亮功一班可可的一齊分房,將那一班知名之士回避了一大半。內中除徐子雲、史南湘是前科舉人,蕭次賢是高尚自居,無心問世,隻有田春航、高品入場。如子玉、王恂、文澤、仲清等皆遵例回避。子玉在家悶悶不樂,又因琴言杳無音信,內外隔絕,又不能傳遞消息,幾次要去訪問聘才,又因華府威嚴,豪奴氣焰。故而子玉不肯前去,隻得靜坐書齋,悶坐而已。

    且說十四日早,子雲與次賢商議道:“今日華公子請我作通宵之飲,且聞賞燈,他今日必有一番熱鬧局麵,並聞五大名班合唱。”即傳家人分派跟班,檢點衣服什物,零星珍寶賞需等類。總管預備好了,交與家人點過,免得臨時短少。說著已到未初,當下二人早吃了早飯,穿了衣裳,上車一徑往華府來。

    且說華公子親自往各處點綴了一番。這西園景致奇妙,雖不及怡園,然而精工華麗,卻亦相埒。不過地址窄小,隻得怡園三分之一。園中有十二樓,從前聘才所到之西花廳,尚是進園第一處。從前華公爺一個好友叫作謝笠山,是個畫畫好手,與他布置了十二年,卻是濃淡相宜,疏密得體。到華公子長成,心愛繁華,又把笠山手筆改了許多。如今是一味雕琢絢爛,竟不留一點樸素處。

    是日張仲雨一早進來,先在聘才處吃了早飯,與張、顧諸人談笑了半天。到得午正時候,拉了聘才、林珊枝來逛西園。

    仲雨從前也不過到過一兩處,聘才雖經遊過兩回,也未全到。

    此園有一妙處,曲折層疊,貫通園中。地基見方二十畝,築開一池,名玉帶河,彎彎曲曲,共有六折,每折建一橋,共有六橋。池邊有長廓曲榭,回護其間,前後照顧,側媚傍妍。也有小艇三五個在岸泊著。池邊一帶名為小蘇堤。園中有好些大樹、虯鬆、修竹。假山有兩種:一種小者用太湖石堆砌出來,嵌空玲瓏;一種高大的用黃石疊成,高至數丈,蒼藤綠苔,斑駁纏護,亭榭依之,花木襯之。撮要提綱,則水邊有山,山下即水,空隙處是屋,聯絡處是樹。有抬頭不見天處,有俯首不見地處。

    當下仲雨、聘才二人,跟著珊枝,順著山路徑,高低斜曲,穿入一個神仙洞內。從左邊上去,幾樹丹桂,不到十餘步,至一帶曲廊,作凹字形,簾櫳半遮。珊枝引入看時,共是七間,兩楹如翼外張,中間平廈三間,後麵玻璃大窗,逼近池畔。室中陳設華美,署名“歸鴻小渚”。下有小跋數行,是華公自敘親筆。二人賞鑒了一回,從右邊長廊西首小門走去,是一個小小院子,有幾堆靈石,幾棵芭蕉,見一個小座落,是一個楠木冰梅八角月亮門,進內橫接著雁齒扶梯。上得樓來,卻是四麵雕窗,樓中擺著數十個書架,橫鋪疊架,擺得有門有戶,縹緗萬卷,芸香襲人。此樓有兩所,作丁字形,一所三層,一所兩層,俱是明窗麵麵,中間鎖著四個大櫥。下擺一長桌,寶鼎噴香,瓶花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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