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琴言到梅宅之時,心中十分害怕,滿擬此番必有一場淩辱。及至見過顏夫人之後,不但不加嗬叱,倒有憐恤之意,又命他去安慰子玉,卻也意想不到。心中一喜一悲,但不知子玉是怎樣光景,將何以慰之,隻得遵了顏夫人的命,老著臉,走到子玉臥房來。見簾幃不卷,幾案生塵,藥鼎煙濃,香爐灰燼,一張小小的楠木床,垂下白輕綃帳。雲兒先把帳子掀開,叫聲:“少爺!琴言來看你了。”子玉正在半睡,叫了兩聲,似應似不應的。琴言便走近床邊,就坐在床沿之上,舉目細細看時,隻見子玉麵色黃瘦,憔悴了許多。琴言湊近枕邊,低低的叫了一聲,不覺淚如泉湧,滴了子玉一臉。隻見子玉忽然的嗬嗬一笑,道:“‘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正是此刻時候。”便又接連笑了兩聲。琴言知他是囈語,心中十分難受,在他身上拍了兩下,因想顏夫人在外,不好叫他庾香,隻得改口叫了聲:“少爺!”此時子玉猶在夢中,道是到了七夕,已在素蘭處會見琴言,三人就在庭心中,擺列花果,煮茗談心,故念出那兩句《長恨歌》來。魂夢既酣,一時難醒。琴言又見他笑起來,又說道:“我當是‘黃泉碧落兩難尋’呢。”說到此將手一拍,轉身又向裏睡著。琴言此時眼淚越多了,隻好怔怔的望著,不好再叫。見子玉把頭搖了一搖道:“偏這般大雨,若明日早上也是這樣,可怎麽好?船又隔得這麽遠。”

    停了一停,說道:“獨活、防己之下,應須添一味當歸。”外麵顏夫人聽了,知是囈語,雖不能十分明白,也是一陣傷心,兩淚交流,隻管怔怔的瞅著聘才,聘才心上也覺淒楚,便說道:

    “玉儂你隻管叫醒他。”琴言便叫了兩聲“少爺!”子玉嗤的一聲笑道:“你好癡也!”又道:“雲兒,你隻管叫我作什麽!這麽近的路怕什麽!你還當是大東門外麽?”琴言要高聲叫,又哽咽了,喉嚨叫不出來,隻把手拍他。那子玉忽然睜開眼來,對著琴言道:“香畹,這回又虧了你,費了如此的心,我以後便放了心了。”琴言又往前湊了一湊,拍著肩道:“少爺!琴言在這裏看你,你病可好些麽?”子玉心上模模糊糊,眼前花花綠綠,看不分明,便冷笑了一聲。琴言又說了一遍,子玉便哈哈大笑起來道:“你已試過了我一回,難道我還認不得你?”當下顏夫人在隔壁,聽了肝腸欲斷,忍不住到房門口來看,見琴言坐在床上,拉了子玉的手,隻是哭,子玉隻管笑。

    顏夫人道:“他認不得人,這怎麽好呢?”聘才也隻得走到床前,叫了幾聲:“世兄,你心上的琴言特來看你,我扶起你來坐坐,你們說說話就好了。”聘才叫雲兒擰塊熱手巾來,替他淨了臉,擦了擦眼睛,扶他坐起,把床錦被疊了,在背後靠著。

    顏夫人倒不肯進來,恐怕兒子心上愧懼,魏聘才也離得遠遠的。

    子玉坐起後,精神稍覺清爽,猛然眼中一清,見琴言坐在旁邊,便問道:“你是誰?坐在這裏?”琴言帶著哭道:“怎麽連我也不認得了?”琴言見窗戶未開,且係背光而坐,自然看不明白,便挪轉身子向外坐了,側了一半臉,望著子玉道:“我是玉儂,太太特叫我來看你的,不料十數天,就病到這樣。”說著又嗚咽起來,子玉聽得分明,心中一跳,便把身子掙了一掙,坐直了,看了一回道:“你是玉儂?我不信,你怎麽能來?莫非是夢中麽?”琴言忍住哭道:“我是琴言,是太太叫我來的,你為何病到如此?”子玉便冷笑了一聲道:“真有些像玉儂。”顏夫人聽了,對著聘才道:“此話說的奇怪。”又聽琴言道:

    “我是為著你的病來的。”子玉笑道:“你真是玉儂,如何得來?就算你願意來,人家如何肯放你來?”琴言道:“我真是玉儂,我已來了多時,是奉太太之命,叫我來看你;又虧魏師爺帶我上來。我勸你自己寬心,不必憂鬱,身子要緊。快養好了病,我既來動了,就可以常來的。”說著又滴下淚來。顏夫人見子玉清爽些,便有些歡喜,叫丫鬟移張椅子在簾子外坐了,聘才就站在顏夫人背後。子玉此時又清爽了幾分,便湊近琴言,細細一看,笑道:“玉儂你當真來了,不是假的?”琴言回轉頭來,對著子玉,要回答時又咽住了,隻是哭。聘才在外低低說:“玉儂紮掙些,倒不要引起他的哭來。”琴言隻得把帕子掩了臉,用力迸出一句話來道:“是真的。”子玉道:“果然是真的。”琴言道:“真真是真的。”子玉便狂笑一聲,往前一撞,卻好撲在琴言肩上,猶是咯咯的笑個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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