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子玉逛運河這一天,李元茂向子玉借錢。少頃賬房送出八吊大錢,李元茂到手,心花盡開。又想道:“這些錢身上難帶,不如票子便當。”便叫跟他小使王保,拿了五吊大錢放在胡同口煙錢鋪內,換了十張票子,元茂一張張的點清了裝在檳榔口袋裏,掛在衫子衿上。候不到吃飯,即帶了王保出門,去找他阿舅孫嗣徽。恰值嗣徽不在家,嗣元請進,談了一回,留他吃了便飯。元茂與嗣元是不大講得來的,又因嗣元常要駁他的說話,所以就坐了不長久,辭了嗣元,信步行去,心裏忘不了前次那個彈琵琶的婦人。

    行到了東園,隻見家家門口,仍立滿了好些人。隨意看了兩三處,也有坐著兩三人的,也有三五人的,村村俏俏,作張作致,看了又看,隻不見從前那個彈琵琶的。元茂的眼力本不濟事,也分不出好歹來,卻想到裏頭看看;又因人多,且是第一次,心中也不得主意,不敢進去。再望到一個門口,卻隻有兩人,走到門邊,見有一個漢子,從屋子裏低下頭出來,一直出門去了。元茂心卻癢癢的,隻管把身子挨近了門,一隻腳踏在門檻上,望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那婦人生得肥肥的,烏雲似的一堆黑發,臉皮雖粗,兩腮卻是紅拂拂的。生得一雙好眼睛,水汪汪的睃來睃去。把個李元茂提得一身火起。隻得彎著腰,曲著膀子,撐在膝上,支起頤兒,戴上眼鏡,細細的瞧那婦人。那婦人一麵笑,一麵看那李元茂,覺得比那些人體麵幹淨了好些:剃得光光的頭,頂平額滿,好像一個紫油缽盂兒,身材不高不矮,腰圓背厚,穿一件新白紡綢衫子,腳下是一雙新緞靴,衣衿上露了半個檳榔口袋,便對著點點頭道:“你能請裏麵來坐,喝鍾茶兒。”元茂心中亂跳,卻想要進去,又不敢答應。那婦人又笑道:“不要害臊。你瞧出出進進,一天有多少人,你隻管進來罷!”元茂臉上已經脹得通紅,那婦人又笑道:“想是那小腦袋,準沒有進過紅門開葷,還是吃素的。”門外那兩個人都笑了,有一個扯扯元茂的衣裳。元茂回轉頭來,見那人有三十多歲年紀,身穿一件白布短衫,頭上挽了一個長勝揪兒,手裏把著小麻鷹兒,笑嘻嘻的道:“媳婦兒請你進去,你就進去,怕什麽?我替你掩上門,就沒有人瞧見了。”

    李元茂咕嚕了一句,那人聽不清楚,又道:“你若愛進去,你隻管大大方方的進去,咱們都是朋友,我替你守著門,包管沒有人來。你出來請我喝四兩,吃碗爛肉麵就是你的交情。沒有也不要緊。頑笑罷了,算什麽事。”說著哈哈大笑起來。那一個穿著一件藍布衫子也道:“麵皮太嫩,怕什麽,要頑就頑,花個三四百錢就夠了,那裏還有便宜過這件事嗎?”李元茂被那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心癢難熬,又說替他守門,更放心,便問道:“真好進去麽?我不會撒謊,實在是頭一回,怪不好意思的。”那拿鷹的一笑道:“有什麽進去不得?”就把元茂一推,推進了門,順手把門帶上,反扣住了,說:“你不要慌,有我們在這裏,你隻管放心樂罷。”元茂眯奚了眼,尚是不敢近前。那婦人站起道:“乖兒子,不要裝模作樣的。羊肉沒有吃,倒惹得老娘一身腥了。”說完已經掀著草簾,先進房子去了。隻見屋子後頭又走出一個四十多歲,搶起一頭短發,光著脊梁,肩上搭一塊棋子布手巾,肮肮髒髒的,對著元茂伸手道:“數錢罷!”元茂怔了一怔,既到此,又縮不出去,脹紅了臉道:“我沒有帶錢。”那人道:“你既沒有帶錢,怎就路到這裏來?想白頑是不能的。”元茂道:“我隻有票子。”那人道:“票子也是一樣,使票子就是了。”元茂沒法,隻得從衫子衿上口袋內,摸出一張票子,是一吊的,心裏想道:“方才那人說隻要三四百錢,我這一吊的票子,不便宜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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