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晚上,元茂睡了,子玉與聘才閑談。聘才問道:“京裏的戲是甲於天下的。我聽得說那些小旦稱呼相公,好不揚氣。

    就是王公大人,也與他們並起並坐。至於那中等官宦,倒還有些去巴結他的,像要借他的聲氣,在些闊老麵前吹噓吹噓。叫他陪一天酒要給他幾十兩銀了,那小旦謝也不謝一聲,是有的麽?”子玉笑道:“或者有之,但我不出門,所以也不大知道外麵的事。”聘才道:“戲是總聽過的,那些小旦到底生得怎樣好呢?”子玉道:“我就沒有見過好的。這京裏的風氣,隻要是個小旦,那些人嘴裏講講都是快活,因此相習成風,不可挽回。”聘才道:“我也是這麽說,南京的戲子本來不好,小旦也有三四十歲了,從沒有見過叫這些人陪酒。但如今現在出了兩個小旦,竟是神仙落劫,與我一路同來,且在一個船裏,直到了張家灣起旱。也是同一天到京的。”子玉笑道:“怎麽叫做神仙落劫?”聘才道:“這神仙裏頭,隻怕還要選一選呢。若是下八洞的神仙,恐還變不出這個模樣,京裏有個什麽四大名班,請了一個教師到蘇州買了十個孩予,都不過十四五歲,還有十二三歲的;用兩個太平船,由水路進京。我從家鄉起身時,先搭了個客貨船,到了揚州,在一個店裏,遇見了這位李世兄,說起來也是到這裏來的,就結了伴同走。本來要起旱,因車價過貴,想起個便船從水路來,遂遇見了這兩個戲子船在揚州。那個教師姓葉叫茂林。是蘇州人。從前在過秦淮河卞家河房裏,教過曲子,我認得他。承他好意,就叫我們搭他的船進京。在運河裏糧船擁擠,就走了四個多月。見他們天天的學戲,倒也聽會了許多。我們這個船上,有五個孩子,頂好的有兩個:一個小旦叫琪官,年十四歲。他的顏色就像花粉和了姻脂水,勾勻的搓成,一彈就破的。另有一股清氣,暈在眉梢眼角裏頭。唱起戲來,比那畫眉、黃鸝的聲音還要清脆幾分。

    這已經算個絕色了。更有一個唱閏門旦的叫琴官,十五歲了。他的好處,真教我說不出來。要將世間的顏色比他,也沒有這個顏色。要將古時候的美人比他,我又沒有見過古時候的美人。世間的活美人,是再沒有這樣好的。就是畫師畫的美人,也畫不到這樣的神情眉目。他姓杜,或者就是杜麗娘還魂?不然,就是杜蘭香下嫁。除了這兩個姓杜的,也就沒有第三個了。”

    子玉不覺笑起來,心裏想道:“他這般稱讚是不可信的,但他形容這兩個人,倒可以移到我前日車裏所見的那兩個身上,倒是一毫不錯的。世間既生了這兩個,怎麽還能再生兩個出來?

    斷無是理,不必信他。”即說道:“吾兄說得這樣好,天下隻怕真投這個人。”聘才道:“這是你可以見得著的,他們與我同一天到京,此時自然已經進了班子;難道將來不上台唱戲的?那時吾兄見了,才信小弟這對眼睛,是個識寶回回,不是輕易讚好的。就是一樣,這兩個相貌好了,脾氣恰不好。憑你怎樣巴結他,要他一句好言好語也不能。

    那一個更古怪,他索性不理人,若多問了他幾句話,他就氣得要哭出來。隻怕這種性情到京裏來,也沒人喜歡。若論相貌,就算京城裏有好相公,也總壓不下他,恐還要比不上他呢。”

    子玉心裏想道:“他說這兩個人,與他同一天進京。我那日看見那兩人之後,他就到了,不要他說的就是我見的,那一班人卻像從南邊來的模樣。”便又問道:“你說那個頂好的叫什麽名字?”聘才道:“叫琴官。那個叫琪官。”子玉道:“琴官進城那一天穿的什麽衣裳?”聘才道:“都是藍縐綢皮襖,醬色呢得勝褂。”子玉見衣服已經對了,又問:“他一人一個車呢,還與人同坐一個車?”聘才道:“他與琪官、葉茂林同坐一個車,那車圍是藍布的,騾子是白的。”子玉又道:“那葉茂林有多少歲數了?”聘才道:“五十以外。”子玉不禁拍手笑道:“我已見過這兩人,你果然讚得不錯,真要算絕色了。”聘才大樂道:“何如,你幾時見過的?”子玉就將那日擠了路,見四輛車都是些小孩子,頭一輛就是這三個人。那琪官已經好了,那琴官真可說天下無雙。聘才樂得受不得,便又問道:

    “比京裏那些紅相公怎樣?”子玉笑道:“前日車裏那兩個,我皆目所未見,那個琴官更為難得,但不知此時在什麽班裏?”聘才道:“明日我出去打聽,打聽著了,我們去聽他的戲。”子玉點頭,再要問時,忽見燈光一亮,一個小丫頭在門外說道:“太太叫請少爺早些睡罷。”子玉隻得起身進去。這一宿就把聘才的話想了又想,又將車中所見模樣神情,細細追摹一回,然後睡著。自此子玉待聘才更加親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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