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為後攢眉日夜憂,金銀惟恐不山丘。

    乃翁未瞑愁兒月,孝子能凶報父仇。

    博具有神財攝去,煙花無底鈔空投。

    早知今日成冰雪,應悔當年作馬牛。

    這首詩為何作起,隻因人生在世,千方百計掙下錢財,後來不肖子孫定要弄個罄盡。所以古人說得好來:慳吝揝財,必生敗家之子。這兩句話,便是從古至今鐵板不易之理,惟有司馬溫公看得透徹,說道:“積金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守。積書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讀。不如積陰騭於冥冥之中,以為子孫長久之計。”若人人都學司馬溫公做,世人再無齷齪仔細了。怎奈學司馬溫公得偏少,學齷齪仔細的偏多,自然那敗家之子也就無數了。怎見得?齷齪鬼與仔細鬼,一家生下一個兒子,俱與乃翁大相懸絕。自從乃父死後,他們就學起漢武帝來了,狹小漢家法度,諸事俱要奢華,又隨一堆幫閑的朋友,非嫖即賭,登時弄的罄盡。雖然弄了許多東西,卻也落下兩個美號,那齷齪鬼的兒子叫做討吃鬼,那仔細鬼的兒子叫做耍碗鬼。此是大概,且容在下細細說來。卻說鍾馗見急賴鬼變了烏龜,率領兵又往別處去了。這討吃鬼打聽著鍾馗已去,安心樂意在家裏受用,隻是見那房舍擺設俱不稱意,反將他父親罵道:“老看財,空有家資,卻無見識。人生在世,能有幾日,何不穿他些,吃他些,使他些,也算做人一場。怎麽隻管用,今日死了,你為甚不帶去了,遺下這些東西累我。我也是個有才幹的,豈肯叫他累住?”正打算之際,隻見一個媒人領著一個後生進來,那後生怎麽模樣:

    一頂帽隨方就圓,兩隻鞋露後這前。遍體琉璃,隻怕那拾碎的針鉤搭去。滿身穢氣,還愁著換糞的馬桶掏來。拿不得輕,掇不得重,從小兒培植成現世活寶。論不得文,講不得武,到大來修煉為稀罕東西。正是:漫說海船釘子廣,拔去船釘盡窟窿。

    討吃鬼問道:“這小廝是何處來的?”媒人道:“聞的宅上少人使喚,端引他來。他家當初也是富貴人家,隻因從小嬌養,沒有讀書。及至他父親死後,學了一身本事,又會飲酒,又會嫖娼,至於鑽狗洞,跳牆頭,這些都是他的本事。東不管,西不管,又好吃來又好喝,又好穿。且性格又歉遜,又極有行止。好友送他一個混名叫做倒塌鬼。他如今沒奈何,要投在人家使喚,問了幾處都不承攬。聞的宅上今用人了,所以領來爺隻管留下,包管諸事稱心。”討吃鬼心下想道:“我正要這等一個人,來的正好。”於是寫了一張投身文契,賞了媒人十兩銀子,那媒人歡天喜地去了。這討吃鬼向倒塌鬼道:“連日暑氣炎炎,那裏有什麽乘涼去處才好。”倒塌鬼道:“大爺要乘涼不難,離此十裏之遙,有座快哉亭,那亭子前麵是水,水中滿栽著蓮花,沿堤都是楊柳,遮的亭子上一點日色也是無有,且是潔淨無比。坐在那上邊,耳畔黃鵬巧囀,麵前荷香撲鼻。風過處,香波滾滾,日來時,楊柳篩金。絕好乘涼之地,大爺何不一往?”討吃鬼道:“如此所在,自然要去。隻是我一人坐在那裏,也無滋味,你又是我手下人,陪不得我。”倒塌鬼道:“有小人一個相知,極會趨奉。當時趨奉的小人甚是喜歡,小人贈了他一個號,叫做低達鬼。大爺要人陪,此人喚他來如何?”討吃鬼道:“你快喚去。”倒塌鬼去不多時,果然喚來低達鬼來了。隻見他:

    滿麵春風和氣,彎著腰從不敢伸,掇著肩那能得直?未語先看人,一雙眼盯著大爺之腹。身欲堅而卻像針,足欲行而惟恐有石。見了酒不知有命,逢著肉隻愁無腹,叫投東不敢西,惟取歡心。不避風,那怕雨,豈憚勞碌?更有般絕妙處;勸老爺莫帶草紙,他說道:不打緊,有小人可以舔腚,恐草低揩破屁眼。

    低達鬼進的門來,撲地磕下頭去。討吃鬼道:“不消行禮,請坐了罷。”低達鬼再三謙讓多時,才在椅子邊上坐了,聽討吃鬼叫了一聲,就連忙跪下道:“大爺有何分付?”討吃鬼道:“我因天氣炎熱,要去快哉亭上乘涼,要你陪俺。今後你也不可這樣過謙,隻要陪得大爺受用罷了。”低達鬼連忙打恭道:“大爺分付的是。”於是整了一桌齊整飯,都是山珍海味,龍肝鳳髓之數。抱了兩壇酒,騎了高頭俊馬,玉勒金鞍,竟到快哉亭上來了。隻見快哉亭上早有一夥人在那裏飲酒。你道是誰?原來是仔細鬼兒子耍碗鬼,同了兩個知心朋友,一個叫做誆騙鬼,一個叫做丟謊鬼。那要碗鬼自從仔細鬼死後,他的心事與討吃鬼一樣,也甚是怨恨。他的父親不會做人,所以他就改了當日製度,每日隻是賭飲取樂。今日正在這亭子上受用,討吃鬼看見,恐他計不共戴天之仇,心下躊躇。誰想他度量寬宏,不念舊惡,連忙走下亭子來,迎著討吃鬼道:“長兄也來此作樂乎?弟久已要負荊請罪,惟恐長兄不容。今日幸會於此,實出望外也。再不消題起老狗才,隻因他們反目,所以致我弟兄參商。”說罷,讓到亭子上來。討吃鬼也未免說了幾句親熱套話,與眾羅圈作揖。彼此俱問大號,討吃鬼與要碗鬼彼此讓席,誆騙鬼道:“我說你兩家合了席,豈不熱鬧。”低達鬼道:“妙哉,妙哉,我小子左之右之,無不宜之矣。”真個兩家合席而坐,討吃鬼居左,耍碗鬼居右,誆騙鬼、丟謊鬼對陪,低達鬼打橫,倒塌鬼執壺斟酒。飲酒中間,又說起先人當日刻薄,沒見天日,若是我等,這亭子上不知快活幾百場了。誆騙鬼道:“如今這些話也不消題起,放著眼前風光何等暢快,二位大爺隻管講他怎麽,我們王十九且飲酒。”於是滿斟一杯,奉與討吃鬼,叫他行令。討吃鬼道:“實告你,我酒雖會吃,卻不曉行什麽令。你就替我行罷。”誆騙鬼又讓耍碗鬼,要碗鬼也是如此說。你道卻是為何?隻因他兩家從不宴客,所以他兩人都不曾見過行令。誆騙鬼道:“也罷,我替大爺行起。”於是拿過骰盆,說道:“要念個風花雪月梅柳的詞兒,如念錯了,罰一大杯。”眾人俱求說明些,我們好遵令。那誆騙鬼拿著骰子說道:“對月還須自酌,春風到處皆然。東搖西拽柳綠綿,花滿河陽一縣。梅開香聞十裏,雪花亂撲瓊筵。念差道錯定行參,不罰大杯不算。”擲下去,卻好是個麽。誆騙鬼滿斟一杯,遞與討吃鬼。討吃鬼道:“這是為何?”誆騙鬼道:“令是小人替行酒,大爺吃。”討吃鬼吃了,就該要碗鬼道:“南無爺,這坑了小弟命了,你再說一遍。”誆騙鬼隻得又說一遍,那耍碗鬼還念錯了兩句,擲下個四,大家都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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