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禱

    ——“文革”四十年紀實(一)

    ?我認識的第一個漢字,不是媽媽的“媽”字,這多少讓我有些遺憾,覺得有些對不起愛我的母親。我認識的第一個字,就是黨中央的“央”。這又有些可笑。

    ??記得那時,我隻有四五歲,正是轟轟烈烈的文革初期,批鬥“牛鬼蛇神”。因為媽媽是新中國成立後第一代女律師,當時很少有女性以此為職業,後來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勞改農場。還沒有“改造”完,文革就開始了,媽媽又變成“牛鬼蛇神”。當然,媽媽不會教我認牛啊鬼啊這樣的字,她教我認青菜、蘿卜,但我就是記不住,總要忘記。記得我們在媽媽的勞改農場,常吃一種小白菜,因為沒長大,當地人叫“白菜秧”。媽媽又教我邊吃邊認“白菜秧”,我還是不會認。媽媽一生氣就指著牆上貼著的報紙,那上麵有大大的紅字寫著“中共中央文件”,說:這個“央”就是“秧”的同音。可能是筆畫少了一半,我一下子就記住了。那時候到處都是高音喇叭,我耳朵裏每天都聽見吼叫“中共中央文件”的聲音,加強了我的記憶,於是“央”便成了我人生第一個認識的字。這大概是我身上最具文革特色的印記。

    ?

    文革中對黃軍鞋(就是後來流行的解放鞋)印象最深。文革發生的“二月政反”是怎麽回事,我一直不清楚。或許太小不懂事,但這幾個字我記住了,深印在頭腦中。因為“二月政反”,父親被抓進了監獄,媽媽曾帶我去監獄看父親。我偷偷把一條很小的、油煎好的魚握在手裏,想帶給爸爸吃。記得在監獄門口看到都是手握槍的人,進了大門後,父親被叫了出來,媽媽抹著眼淚跟父親談話,我拉著媽媽的衣服站在旁邊。過一會兒,我想悄悄地把油煎的小魚塞到爸爸手裏,但被暗中監視的看守看見了,魚被他抓過去,隨手扔到了地上。我低著頭不敢說話,隻見他穿著那個年代最流行的黃色解放牌軍鞋,用他那足有42碼的腳,狠狠地把小魚兒踩成肉泥。那一刻,我記得很清楚。告別的時候,我從父親臉上讀到第一根皺紋。我相信,就是那一條皺紋,在文革和以後漫長的歲月,它如同百折不撓的纖繩,繩的這一頭,是我們兄弟姐妹,他的兒女坐在船頭,繩的另一頭是父親弓起的脊梁。直到父親終於從監獄放回來,對我說的第一件事就是那一條小魚。他說就在我和媽

    媽探監後的第二天,正好輪到他打掃衛生,他悄悄地把被踩成肉泥的魚,連泥土一塊兒挖了出來,藏好了帶回到監牢裏,望著它,父親哭了。那年他還不到四十歲。跟他一起被抓進監獄的人,有的受不了刑具的拷打,有的想不通,自殺了。但爸爸說,為了他的女兒,他發誓要活下去。

    ?四十年過去了,至今我仍厭惡著那種黃色解放牌軍鞋。

    ?1966年文革開始,我還未滿7歲。有一次批鬥會完畢,我和弟弟一起走過大街。看見我們那個小城的六角形地磚路麵,上麵有很多黑色排筆寫的“打倒國民黨師長的兒子×××、“揪出現行反革命×××”……並且在×××上打了紅色大叉。那被打了紅叉的,正是父親的名字!我和弟弟剛剛學會認父親的名字,父親的名字就被塗在滿街的地上、牆上……我還知道了我有一個當過國民黨師長的爺爺。我和弟弟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我一邊哭,一邊想要是我不認識爸爸的名字該多好,我就不會難過,也不會哭了。我們突然渴望天空下一場大暴雨,把那些讓我們幼小心靈痛苦的字,全都衝刷幹淨。一連好幾天,我每天早上起來就跑到窗前看天空,看天氣,盼望著下大雨。

    祈禱

    ——“文革”四十年紀實(二)

    ?十六歲,正是一個少女的花季,含苞欲放,心懷春夢。可我卻不幸過早地看到了愛情的一場悲劇。

    ?爸爸從監獄回來,又惹上麻煩。文革後期,爸爸在我們小城的大禮堂被開會批判,罪名是“反動學術權威,亂搞男女關係”,一下子小城的人都知道了,唯有媽媽不知道。那天因為我生病,媽媽在家陪我。爸爸在武鬥混亂期間,不知怎麽地與他原來的戀人遇上了,而且真的有了那種關係,自己反省、講了出來,成了他的又一項罪名,被押上批判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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