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宮無慮,請安磐石之心;烏畢伏誅,已成內亂之勢”這是杜方檸在馬上草就的向東宮太子報喜的話。一篇密奏寫得簡短有力,杜方檸心中得意,拿給韓鍔看,韓鍔沒有說什麽,半晌才道:“羌戎王不是我殺的。”

    “那是誰殺的?”杜方檸回臉奇道。

    韓鍔沒有答話——他答應過不說,就不能說的。

    沉默半晌,他才道:“洛陽韋家在長安城中也有分支吧?當年,送韋果兒入宮,也是韋杜兩家長輩商量過的吧?”

    他一句問罷,杜方檸忽然閉嘴。兩人自從遊騎極北、圖獵天驕以來,還是頭一次彼此間突然升起如此冰冷如冬霧的冷峻氣息。杜方檸的臉色白了白,韓鍔的臉色卻是鐵青的。

    那封奏折卻是托李長申帶回去的。羌戎已亂,人人都道是左賢王部下刺殺了烏畢汗,左右賢王與二十餘部族為複仇,為爭位,已殺得極為慘烈。青草湖畔,屍橫遍野。韓鍔目睹那刀兵忽起,心中不由感慨:難道——難道為了漢家的安寧,就一定要如此陰險地陷羌戎之民於萬劫之中嗎?杜方檸也知韓鍔心中的感歎,可她也無力勸解,隻道:“畢竟,咱們是功成了。”

    一將功成萬骨枯——韓鍔默然點頭,什麽也沒說,隻是身形間,透出一股杜方檸從認識他以來還從沒有見過的疲憊。

    可他們還有些大事要做。逢到做事時,韓鍔還是顯得如平常一般的龍精虎猛,隻是變得更沉默了。他們先連夜把李長申送到了安全所在,回朝複命。第二日一早又把李長申部從趁羌戎人大亂中開拔了出來。

    李長申亂軍得全,對他二人自是感激不盡。兼之又知道了他倆兒的身份,心中更是感佩。

    送走李長申後,韓鍔與杜方檸還留下來半個月,默查羌戎形勢。左賢王的位置已由其弟圖肅暫代。他手下兵勢強盛,但右賢王極怒他們刺殺羌戎王,與左賢王已成勢不兩立之局。韓鍔與杜方檸趁夜曾前去與右賢王一會——此時正是時機,介入羌戎內亂,兵不血刃,就可以平定邊塞之事。不幾日,青草湖羌戎聚集之勢已散:有的是不願趟這趟混水,有的則是引兵遠去、靜觀其變,還有的是為了蓄勢而發。一時局麵看似平靜了,但更多的動亂已經開了頭。

    辦理好了這些大事,韓鍔與杜方檸才踏上了回伊吾的路途。

    歸去的路卻仿佛隻嫌太短了。韓鍔與杜方檸都知道這一回去,對他二人究竟意味著什麽:驕龍套索,彩鳳歸籠。但,即已苟全性命於漠北,還有好多事等在那裏,不由得他們不回去麵對的。

    天很冷,冷得就是如何濃情熾烈的夜晚,那一點熱情也隻能縮在一個小小的帳蓬之內了。外麵就是一整個肅殺的冬,有時甚或讓韓鍔覺得,就這麽彼此抱著,縮在彼此的懷裏,過上一生一世也就很好了。

    可是,可是他們的心是不一樣的。經過了這些事,韓鍔隻覺得十分倦怠,自己的心都象是老了、累了。杜方檸卻較他興頭得多。她雖也沒說什麽,但這天驕之獵分明給她杜家、韋家在政治上又添上了好大的資本,她是絕對不會浪費的。有一天她對韓鍔笑道:“獨立三邊靜,輕生一劍知——鍔,就憑你這輕生一刺,那北庭都護府的帥帳該你坐定了。”

    韓鍔沒有說話,他知道在杜方檸的內心有她自己的秩序,她是很想把自己也納入她的秩序的。然後,對她而言,一切就都安穩了。

    她杜方檸並不怕什麽偷歡,也不怕秘情,更不懼流言,並不顧忌所謂道德。她隻要,隻要自己能聽她安排,走她安排好的路。

    方檸陪著自己舍生忘死,說起來,天下女子,還有誰肯對自己如此?似乎也應該順著她些了。但,他控製不住自己那顆縱橫馳騁,不耐控搏的心。他知道,那些秩序的存在是必然的,也是必需的。但一成必需,就有妥協;即有妥協,就有汙濁。他如何能耐著性子如她所願甘心俯首低眉,沉身於百僚之中,說著自己不願說的話,做著自己不願做的事?

    他愛她,但如果為她,有損本性,有違己心,那連自己都沒有了,還以什麽來愛她呢?

    杜方檸還在一臉容光地和他說著些這人世裏的道理,隻聽她溫柔地絮絮道:“鍔,我知道你是一個堅挺的男人。男人的心,都是永遠向往著那向外的無邊無際、無窮無盡的開拓的。但你開拓出邊野後,還是要給人生活的呀。不能不低下頭來做那些細碎之事的。人生的快樂不也就在這些細碎的小事嗎?為政者,不過就是料理別人的欲望,也料理自己的欲望。你那總渴望神遊八極,縱橫荒野的心也不是一生一世的大計。它不可行,因為沒有皈依。這個人間並不完美,但它是我們所有人的家。無論怎麽打怎麽鬧,怎麽卑鄙怎麽自私,大家還是都離不了它的。幾千年的規則就定在那裏了,我們老祖宗早就把‘人’這個字看透了,知道他們隻能擁有什麽。你不要老想著拋開這個現實的世界獨造一世界。你知不知道,你所渴望的自由是汗漫無依的,它讓人感覺到恐懼。安下心來過日子吧,雖然你不屑,但這個人世,隻有權名、利益還能讓人感到一點小小的成就與安穩的。而且……”

    “這個人世再怎麽不好,畢竟還有我,還有……”

    她抬起眼:“我愛你。”

    這也許是她所能吐出的最軟弱的話了。韓鍔的心中也有一絲感動,他伸臂抱住了她——他也不是不喜歡這個人世,但,那裏的人太多了,欲望塞途,你隻要稍存個性,稍逞恣肆,就會無意間撞碎碰壞好多好多。他不想為了自己的無忌撞碎和碰壞別人的生活,所以他才逃世。

    他不能象方檸一樣,為要自己想要的,一定全力索取,無論殺生斬命,凡是阻礙她的她都會下手除去,且不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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