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我今後的命運怎樣,我都必須見他,見了他,我會從此安靜地生活,或者平靜地死去。

    我又住院了。耿墨池去日本後不久,我被嗆壞的肺因感冒再度感染,先是高燒不退,然後是咳嗽,呼吸衰竭,在醫院待了一個月才出來。這時候一年又到了頭,父母從老家打電話過來,要我無論如何回家過年,母親在電話裏哽咽著說:“萍萍啊,我們都快記不起你長什麽樣了。”可是我前腳進家門,祁樹禮後腳就跟了過來,他一個電話打給我,說他也來了,給二老拜年。

    接電話的時候,我正和妹妹在新開張的一家大商場購物,我還以為他是在開玩笑,罵了句“你有病啊”就掛了電話。誰知等我和妹妹大包小包地踏進家門時,祁樹禮正端坐在客廳和父母相談甚歡,見我進來,此君彬彬有禮地站起身對我點頭微笑,“新年好啊,考兒!”

    接下來的幾天,他頻繁地出入我家,又是送禮又是拉家常的,儼然一副白家準女婿的姿態,加上他場麵大,出入豪車,到哪兒都是保鏢相隨,在小城最豪華的酒店一頓飯吃掉上萬眼睛都不眨,其派頭在這座封閉的小城來說絕對的登峰造極、萬眾矚目,我家住的那個破舊的家屬院子頓時炸開了鍋,所有的街坊鄰居都在猜測白家老大不知釣了個什麽大款,這麽大的架勢!

    “你不覺得你太過分了嗎?”我忍無可忍,在一次吃完晚飯走出酒店時攔住祁樹禮,“你覺得你這樣我就會接受你嗎?”

    “你有這樣的父母和家人,好幸福!”祁樹禮眼睛望著天答非所問。

    “你簡直得寸進尺!”

    “你知不知道,我好久沒有過家的感覺了,”祁樹禮眼睛依舊望著天,答非所問,“跟你的家人在一起,我感動得想落淚,在國外漂了這麽多年,我以為我再也不會有這種溫暖的感覺了,考兒,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沒搭理他。

    可是我低估了這家夥的耐心,那些天無論我到哪兒,他總是跟著跑,我難得回家一趟,昔日的老同學一個接一個叫我出去聚會,或吃飯或唱歌或喝茶,每天早出晚歸,比上班還忙,祁樹禮不僅是超級跟班,還有一個重要任務就是埋單。但他很少參與我們的聊天,隻是很有耐心地坐在一旁默默傾聽。他不動聲色,但我知道他對我的過去極感興趣,偏偏我的那些狐朋狗友也不避嫌,什麽事情都抖了出來。我上課時偷看小說,課堂上念作文時公然把寫給老師的情書拿出來朗誦,跟早戀男友在校長的眼皮底下搞小動作,期末考試前爬進辦公室偷卷子發給班上同學……我的出格,我的玩物喪誌在他們的添油加醋下竟成了英雄事跡,祁樹禮對此竟很欣賞,那天回來的路上,他就笑著說:“你真是很調皮,真沒想到你還有那樣光榮的曆史。”

    我斜他一眼沒吭聲。

    “很像我的妹妹小靜,”祁樹禮忽然說,“她也跟你一樣,總是惹得老師到家裏來告狀。”

    我又斜他一眼,他還忘不了他的那個小靜!

    “真是巧,耿墨池也有一個這樣的妹妹,也是領養的,”我忽然想到了安妮,開玩笑說,“沒準她就是你那個不見蹤影的小靜呢。”

    “是嗎?有這種可能哦。”祁樹禮開著車一臉的漫不經心。完了又說:“明天別去外麵吃喝了,我帶你去個我很久沒去過的地方。”

    “什麽地方?”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我在這小城住了二十幾年,應該還是很熟悉的,但他帶我去的地方我確實沒去過,在城鄉結合地帶,一眼望不到頭的菜園,泥土和蔬菜的清新味道撲麵而來,非常質樸的原野氣息。祁樹禮領著我一直朝前走,表情平靜。我不明白他怎麽帶我來這種鄉野地方,難道他是要帶我去拜訪什麽人嗎?果然,在一個開滿野菊花的山坡上他停住了腳步,我打量四周,發現眼前是幾間泥牆紅瓦的平房,房子被一個小小的院子圍著,院裏種著兩棵老桂花樹,很有大自然的味道,沒有樹蔭的一角曬滿紅辣椒,一位滿臉皺紋的老婦人正在一個大木盆裏用米湯水漿被單。

    “我就在這兒出生,在這兒長大。”祁樹禮說。

    我詫異地瞪著他,心裏在想以前祁樹傑怎麽沒帶我來過,我一直以為他們一家人是一直住在城裏的。祁樹傑究竟還有多少事瞞著我?

    “怎麽,阿傑沒帶你來過嗎?”祁樹禮察覺到了我臉色的變化。

    “他怎麽會帶我來這種地方,這裏有他的過去,他寧願將他的過去帶進墳墓也不讓我知道。”

    “他……肯定是有苦衷的,你別怪他。”

    祁樹禮任何時候都忘不了維護他的兄弟。而那老婦聽到了我們的談話聲,抬起頭,一眼就認出了祁樹禮,連忙扔下手裏的活直奔過來。

    從老屋裏出來,祁樹禮意猶未盡,繼續帶著我散心。我們沿著田埂一直朝前走,上了一座山,越過山穿過一片密密的叢林後我的眼前豁然開朗,這是什麽地方啊,一眼望不到頭的荒草,遍野的小花,呼呼的山風。

    “怎麽樣,美嗎?”

    “這是哪兒?我在這城裏住了二十幾年,也不知道有這麽個地方啊?”

    “這是個山穀,你沒發現嗎?”祁樹禮走進及膝的草叢,我認識那種草,當地人叫它茅柴草,沒有煤火沒有燃氣的時候,人們就用它作燃料燒水煮飯。那種草葉可以長到半人高,葉鋸很鋒利,一不小心就會把手劃道口子,現在正是冬天,茅草全黃了。

    “這裏叫仙人穀,聽老人們講這裏曾經住過一個老神仙,前麵還有個仙人洞呢,傳說那個老神仙在這山穀修煉了千年,每次練功作法時就會狂風四起,現在這個老神仙還在不在不清楚,但是很奇怪,這山穀一年四季都刮著很大的風,即使山那邊樹葉紋絲不動,這裏依然起著風,而且風裏夾著細細的花籽兒,一吹進眼睛裏就很難弄出來,總要揉得你滿眼是淚,據說這是老神仙在思念家鄉的緣故……”

    我聽得目瞪口呆。

    “我童年和少年的大半時光都是在這山穀裏度過的,”祁樹禮邊走邊說,感覺已陷入了久遠的回憶,“那時候,阿傑和小靜都還小,也最喜歡到這山穀裏玩,小靜最調皮,總藏到很深的草叢裏讓我們找她……我們沒有一次找到過,每次都是她被草裏的蚊蟲叮得不行了才自己站出來……”

    等等,我的心裏開始起了波瀾,小靜?山穀?好像有人跟我提過這樣的話題!“這裏風好大……”我停住腳步,若有所思地看著祁樹禮的背影。

    “是很大。”祁樹禮卻並沒有停下來,像說著夢話一樣自言自語,“這麽多年了,這裏的風一直在我心裏吹著,從來就沒停過,阿傑和小靜的影子總在風裏若隱若現……我記得那時候小靜特別愛美,每次來山穀總要戴頂帽子,我們說過她很多次,山穀裏風大戴不住帽子的,可她偏不聽……”

    我瞪大眼睛,感覺血直往頭上湧,心跳驟然加速,帽子?風?

    “不過小靜很聰明,她自己在帽子底下縫了根皮筋,這樣戴著的時候就不容易被風吹走了,她戴著那頂帽子的時候別提有多美,像個天使……可是有一天,她帽子上的皮筋突然斷了,一陣風刮過來,那頂被小靜視作生命的草帽飛走了,她拚命地哭,我跟阿傑追著帽子趕過了一座山還是沒趕上,小靜難過了大半年,後來我們才知道那頂帽子是她的親生父母留給她的……”

    我挪不動步子了,山穀的風吹得我睜不開眼睛,我捂住胸口,生怕劇烈跳動的心髒衝破胸膛,我強迫自己深呼吸,盡可能地保持冷靜,心裏一遍遍地念叨,不會有這麽巧的,絕不會,這種巧合隻有在小說、電影裏才有!

    “從那以後,小靜就變得不快樂起來,當然這也可能是漸漸長大的緣故,為了怕她傷心,我們再也沒帶她來過這山穀,可是她卻瞞著我們自己偷偷地來,仍然毫無希望地尋找那頂不可能找到的帽子,好幾次天黑了她都還沒回家,是阿傑把她從山穀裏背出來的,每次背回家的時候,她都已經睡著了,手上腿上全是被草葉劃傷的血痕,一條條的,格外的觸目驚心……”

    “那頂草帽有著很闊的邊沿,”我照著安妮的話說了起來,“帽子上係著漂亮的粉*結……蝴蝶結一直在褪色,可是帽子的顏色卻越來越深,先是淺米色,慢慢地變成黃米色,丟失的時候它都接近淺咖啡色了……”

    祁樹禮電擊般猛地回過身,赫然盯著我,臉上的肌肉突突地跳著,“你怎麽知道?你見過那頂帽子?還是你見過小靜?”

    “哦,是這樣,我看過樹傑寫過的一篇東西,類似散文之類的,所以……猜想他文章裏寫過的那頂帽子說的應該就是這頂。”我信口胡謅,緊張得手心都在冒汗。

    “真的?”祁樹禮狐疑地看著我。

    “當然是真的,難道你還以為我是小靜不成?”我瞪他一眼。

    “對,你怎麽可能是小靜呢?”他總算放棄了繼續追問的念頭,目光投向山穀遠處的樹林,“丟失了的東西永遠也找不回來了,小靜就像那頂帽子,再也找不回來了,我甚至還懷疑過,她是否還在這個世上……”

    “別胡說,當然在這個世上,”我毅然打斷他,“她肯定是待在某個你看不到的地方,過著你想象不到的生活吧。”

    祁樹禮點點頭,“希望她能過得好,那是個苦命的孩子,上天應該不會對她太苛刻。”他仰望蒼穹,眼神深邃,我忽然很喜歡他的這種表情,那麽哀傷,卻又泛著人性的光芒,他是有感情的,對自己的親人如此念念不忘,他的冷酷並非與生俱來。

    離開山穀回到那間老屋時,太陽已經西下了,院裏的兩株老桂花樹在夕陽下異樣的寧靜安詳。我盯著那兩株桂花樹心裏翻江倒海,安妮也說過她兒時住過的房子前有兩株桂花樹,現在我可以完全肯定了,那個從小被人送來送去的可憐小女孩,那個漂泊四方遊戲人生的美麗女孩,那個名字叫作安妮長得像天使的女孩,她就是小靜啊!

    回到家,我覺得很累,連日來的吃喝玩樂讓我的胃極為不適。我不想再待在家了,就跟父母說想回星城。父母還想留我多住幾天,我就借口說電台那邊在催必須趕回去。祁樹禮在一旁聽見也沒表示什麽,但是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西裝革履地來到我家,鄭重其事地跟我的父母說:“伯父伯母,我今天來沒別的事,明天我就和考兒回去了,走之前有件事情想征求二老的意見。”

    “什麽事啊?”父親笑著問。

    “我想跟考兒結婚,我向二老提親……”

    我一個人回了星城。祁樹禮比我先走,被我罵走的。他跟我父母提親,我當即就翻了臉,祁樹禮顏麵盡失,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去,臨出門時他狠狠地盯了我一眼,一句話也沒多說,那一眼卻盯得我心裏直發毛。現在想想,我有點後悔潑他的麵子,再怎麽樣他也是有身份的人,就算不答應也不應該在父母麵前讓他下不了台,我隱隱覺得,這回祁樹禮不會輕饒我。

    我忐忑不安地回到雅蘭居,隔壁的近水樓台房門緊閉,不見有什麽動靜,當即就放心了許多,心想他還能把我吃了不成。晚上我接到高澎的電話,說他的攝影展馬上要開幕了,邀請我當嘉賓,我欣然應允。兩個禮拜後,展覽如期舉行,很不湊巧,那天我剛好有檔節目走不開,因此未能出席開幕典禮,但我之前已經從高澎那裏拿了好多門票送給同事,希望他們都去捧場。

    高澎也在給周圍的人送門票,連祁樹禮都送了,我說送給他幹什麽,高澎說鄰居嘛,當然得送。他還說,開幕的那天他不去,我問他是他舉行的攝影展,他不去怎麽行,他說他沒勇氣,但他已委托了幾個要好的哥們兒到時候幫著應酬。他這個人就是這樣,根深蒂固的自卑,一點也不像外表看上去的那樣灑脫,越到後頭越膽怯,最後連展廳的布置也是那幫哥們兒幫著弄的。

    開幕那天一切都很正常,我在台裏忙到很晚才下班,跟高澎聯係,想問他攝影展的情況,可是電話打不通,他肯定是怕攝影展不成功,躲在哪個無人的角落裏抽悶煙去了。而事實是,攝影展空前成功,很轟動,轟動的不是展覽本身,而是展出的一幅作品,是幅人體肖像,盡管隻露出了背部,但卻全城皆驚,因為那幅人體肖像是本省的一個名人,某電台的知名主持人。

    第二天,報紙、網絡鋪天蓋地,全在頭版頭條報道了此次驚世駭俗的裸露事件,我是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才知道的,所有的同事全都用異樣的眼光打量著我,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什麽都晚了,我瘋了似的給高澎打電話,高澎比我瘋得更徹底,他說展廳的布置是交給他哥們兒辦的,那件作品他本是拿出來單獨放著的,結果在搬運作品到展廳的時候,被誤搬了過去……

    我劈頭蓋臉一頓痛罵:“你神經病啊,這麽隱私的東西你居然拿去展覽,當時不是說好了我要留著老了看嗎,誰叫你拿出去的啊?”

    “對不起……”高澎除了“對不起”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其實那件作品以藝術的角度看根本算不上裸露,當時拍這張照片時,我背對著照相機,隻露了個側臉,手很自然地放在胸口,而且是半身像,照片衝印出來後我去看了一次,很唯美,並不會覺得有多色情。但畢竟我的身份特殊,好歹算半個公眾人物,事情一出,我就很清楚地知道,我的人生將從此改寫。果然,當天我就被電台停職,勒令回家寫檢討。台長老崔在會上鐵青著臉,這一次他沒有保我,也保不了,因為我“敗壞”了電台的名聲。

    我也不知道怎麽會弄成這樣,雖然以前也經常“出名”,但從未像現在這樣出得這麽徹底、這麽狼狽,我這個人就是這樣,做什麽事都不考慮後果,凡事隻憑一時興起,頭腦一發熱什麽事都幹得出來,為此吃虧上當了不知多少回還是不知悔改。我的本意是想趁著年輕拍一張這樣的照片留著作紀念,等將來老了看,一定會很有意義。我從小就是個感性的人,把什麽都想得很美好,卻不知道在世俗的世界裏,並不是所有的人思想都那麽單純,這張照片如果是個普通的模特來拍,放在展廳裏也就是贏得幾句讚美而已,絕不會像現在這樣引來排山倒海般的非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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