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耿墨池的僵持依然持續。

    出院後他深居簡出,大多時間都在家裏,偶爾出門,他也從不跟我交代。至於他出去見什麽人,我更是無權過問。我們就像是住在一間屋子裏的陌生人,偌大的空間,連呼吸都那麽冷。上次在上海照顧他雖然也冷戰,但至少有交流,可是這次我們連話都沒得說,有時候他應酬到很晚回來,我在客廳等他,他進門時看都不朝我看就徑直上樓洗澡。可怕的沉默像噩夢一樣撕扯著我瀕臨崩潰的意誌,我不知道我還能撐多久。

    有一天,他從外麵帶回來一個客人,很意外,竟然是米蘭。我見到米蘭當然很高興,忙前忙後地招待她,可米蘭好像並不是很熱衷跟我敘舊,她反倒是跟耿墨池有說有笑,兩人在天台的屋頂花園一聊就是一個下午。我詫異他們何時這麽熟稔了,我記得以前他們並沒有多少交集。聽瑾宜說,耿墨池大年三十那晚跑去星城,發病時曾去湘雅醫院就診,正好碰上探視病人的米蘭,米蘭的一個親戚好像是醫院的什麽負責人,在她親戚的招呼下耿墨池得到了醫院方麵很好的照料,後來耿墨池病情惡化,米蘭甚至一直將耿墨池送上飛機,讓瑾宜一度很感激。

    “米蘭小姐後來又來上海看過墨池幾次。”如果不是瑾宜親口跟我說,我還不知道米蘭在我來上海之前已經先後四次來探視過耿墨池,我還以為隻是年前那一次,那次回去她還把工作給辭了。耿墨池再度病發後她又多次來上海,為何我從未聽米蘭本人說起過?

    我頗有些尷尬,從瑾宜欲言又止的表情裏我能讀懂她善意的提醒。瑾宜不是個喜歡說是非的人,她的擔憂我心中了然,但我並不願深想。米蘭是我最好的朋友,雖然我們現在的關係大不如從前,但正因如此我才要更加小心,不能因為自己的小肚雞腸讓十幾年的友情毀於一旦。

    傍晚耿墨池和米蘭從天台上下來,我笑著問米蘭:“你想吃點兒什麽,我給你弄,你難得來一趟。”

    “哦,不了,墨池說帶我去外麵吃。”米蘭笑吟吟地回答。

    我的笑容有些僵,但隨即點頭,扯下圍裙,“好的,我這就去換衣服。”

    耿墨池卻意外地瞪了我兩眼,就是那兩眼讓我心底發寒,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他隻準備帶米蘭出去吃,並不打算帶我去。

    米蘭站在樓梯口,不說話,依然保持著得體的笑容。

    我尷尬地低下頭,掩飾地說:“墨池,我去給你拿外套,你們好好玩兒,我就不去了。”說著我轉身進臥室給他拿了件西裝外套,出來遞他手上。他拿過外套什麽話也不說,拍拍米蘭的肩膀,兩人相視一笑,並肩走了出去。

    因為屋子太過空寂,門被帶上時發出的悶響讓我好半天回不過神來。

    我隻覺虛弱,這一刻。

    晚上十一點,耿墨池才回來。我忙不迭地去給他放洗澡水,他明明在臥室,卻突然出現在我身後,嚇我一跳。

    他又是用那樣的眼光瞪著我,讓我本能地往後縮。

    “墨池,水放好了。”我低聲說。

    “其實你不必做這些,我並不需要一個用人。”他忽然開口說話,眼光瞪得我無處可藏,“雖然你做掉了我們的孩子,但這件事我也有責任,我不能怪你,你幹嗎老是在我麵前做出一副低三下四的樣子?這可不像你,上次你在上海的時候我就說了,我不喜歡你這樣。”

    我怔住,“誰告訴你是我把孩子做掉的?”

    “這個話題我不想再談!是不是你做掉的孩子已經沒了,事實上,沒有更好,因為我的心髒病是遺傳性的,我就是遺傳自我的父親,我不希望我的下一代也像我這樣飽受病痛的折磨。我受夠了,也活夠了,隻是我終究還是欠了你,所以我在想怎麽補償。”

    他認真地說著這些話,像是斟酌了很久。

    我急了,抓著他的衣袖,“墨池,你幹嗎跟我說這些,是我對不起你,應該補償的是我。所以不管我怎麽對你好,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是嗎?”他眸深似海,眼底掠過一絲恍惚,緩緩抬起手撫過我的臉頰,“你對我已經足夠好了,我也應該對你好才是。隻是我病痛纏身,說不準哪天就去了,留下你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這世上,我很不忍。我經常想如果我死了,你還會記得我嗎?會不會我前一秒剛閉上眼,你下一秒就勾搭上了別的男人,你會像忘記祁樹傑一樣迅速忘記我,你會這樣嗎?”

    “不,墨池,你怎麽可以這麽想?我不是你說的這種人!我愛你,你跟祁樹傑最大的不同就是,我愛你!”

    “你愛我?”

    “是的,我愛你!”我伏到在他胸前,緊緊抱著他,“墨池,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無論發生什麽我們都不要分開了好不好?”

    他摟住我的肩膀,手指輕輕摩挲著我的耳根,聲音忽然很遙遠,“可我終究是要死的,唐醫生都跟我講明了,我即便保持最好的狀態,也不過是再活個三五年,三五年而已啊,考兒!所以,在我還活著的時候,我會盡量彌補你,把我對你許諾過的都一一實現,這樣即便我死了你也會惦記著我對你的好,無論你將來跟哪個男人在一起,你一定記得我……”

    耿墨池所說的兌現承諾就是給我一個婚禮,他要跟我舉行婚禮!而且不容我拒絕,他連日期都定了,就定在4月1日。

    “愚人節?”

    “這個日子好記。”

    當時是在外灘的一家餐廳,他給我遞上鑽戒,還有鮮花,興許是燈光的原因,他的笑容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你看,夠正式了吧?”

    我從小巧的絲絨錦盒中拿出鑽戒,對著燈光輕輕晃動,晃得我的眼睛都睜不開了,“這麽大,你也太暴發戶了吧。”我無法想象這麽一個大鑽戒戴手上是種什麽感覺。耿墨池說:“你戴上試試,看看尺寸合不合適。”說著,他拉過我的手親自給我戴上戒指,然後抬起我的手,頗為欣賞地點點頭,“嗯,不錯,大小剛好。”

    “可是你才出院就忙結婚的事,不好吧?”我還是有些遲疑。

    “結婚的事都交給婚慶公司來操辦,並不需要我們多費心。”他淡淡地說,又問我,“你是想在星城舉行婚禮呢,還是在上海?”

    “當然是星城,我的熟人跟朋友都在那邊,而且離我家也近。”我轉動著指間的鑽戒,感覺太沉,還有點硌手,冰涼冰涼的。老實說我談不上有多喜歡,可能是我很少戴首飾,對這類東西一向無愛。可這是婚戒啊,我得慢慢培養起對它的喜愛來。而目前我最頭疼的是怎麽跟家裏說,以老爺子的暴脾氣,他會接受我嫁給耿墨池嗎?

    耿墨池幫我出主意:“你可以先斬後奏嘛,生米煮成熟飯了,他們不認也得認。”我瞅著他直瞪眼,“我爸媽可是你未來的嶽父嶽母,你好歹也上門提個親吧?”

    “可以,你想要什麽聘禮盡管說,我來安排。”耿墨池很爽快地就答應了。我琢磨著他最近是不是太順著我了,以前他可是最喜歡跟我抬杠的,現在怎麽我說什麽他都答應呢?我忽然很不安,卻又解釋不清這種不安來源於哪裏。

    那日跟瑾宜說起這事,她安慰我:“你是婚前恐懼症吧,明明幸福近在眼前卻患得患失,這很正常,結了婚就好了。”

    結婚的消息我最先告訴的是瑾宜,她是第一個對我表達祝福的人,是那種發自內心的、由衷的祝福,“你們一定會幸福的,我相信。”

    我給了瑾宜一個深深的擁抱,“謝謝你,瑾宜。我答應你,一定會給他幸福!”這麽說著,我卻忽然哭了,無邊無際的悲傷湧上心頭,雖然我並不知道我為什麽悲傷。

    此後我又陸續將婚訊報告給櫻之和阿慶,她們都挺為我高興的,米蘭顯然已經知道了,接到我的電話時,語調怪怪的,“祝福你咯,你總是格外被上天垂愛。”

    我默然,我知道我跟米蘭已經回不到過去,但我從未放棄過努力,總覺得十幾年的友情就這麽慢慢淡下去是件很可惜的事情,所以明知她對我早有隔閡我還是不遺餘力地邀請她做我的伴娘,米蘭答應得不情不願,但好歹是答應了,條件是“禮服我不管的”。我忙說:“沒有問題,禮服都是墨池請香港名師設計,你隻記得抽空來量尺寸就可以了,還有禮物送哦。”

    “拉倒吧,誰稀罕你的禮物。”

    “哎喲,米蘭,你知道我最想得到的就是你的祝福。”

    “我對你有這麽重要嗎?”

    “當然,我們十幾年的友情呢。”

    米蘭當時沉思了會兒,歎口氣,“為什麽人和人之間的差距就這麽大呢?考兒,我自認不輸你,無論是外貌還是別的,可是我的境遇就一直不如你,我始終想不通這是為什麽,我夢寐以求的東西,你總是不經意就得到了。考兒,我真是嫉妒你。”

    米蘭自始至終沒有對我說過祝福,我多少有些失落,但後來我也安慰自己,我和耿墨池從一開始就不被人看好,即使我們現在即將步入婚姻,恐怕還是得不到太多的祝福,包括我的父母。一聽說我要跟耿墨池結婚,老爺子在電話裏暴跳如雷,我的話還沒講完他就把電話掛了。

    祁樹禮獲知我婚訊後給我打了個電話,一句客套話都沒有,直接跟我說:“考兒,為什麽你要嫁給一個深深傷害過你的人?你覺得他能給你幸福嗎?”

    “除了他,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給我幸福!”

    “你非要這麽說我也沒辦法,我知道沒有人可以阻止得了你選擇這條路,但我是不會祝福你們的,我還是那句話,耿墨池給不了你幸福,他隻會給你帶來災難!他就是你命裏的災星!”說完祁樹禮也把電話掛了,根本不給我反擊的餘地。

    我知道祁樹禮是真生氣了,但他生氣與否我根本不在乎,得不到祝福也沒有關係,反正我們是要在一起的,除了死亡,沒有人可以把我們分開。

    我當然沒有把跟祁樹禮通電話的事告訴耿墨池,隻把我邀請米蘭做伴娘的事跟他講了。耿墨池當時正要去趕一個應酬,他從更衣室出來徑直走到臥室的落地窗邊,逆著光,白色襯衣完美地襯出他英挺的身形,他邊扣袖扣邊聽我說話,翡翠袖扣在陽光下尤顯得玲瓏剔透。

    我從來沒見過有人穿白襯衣穿得這麽好看,清雋冷冽,氣質逼人。

    “米蘭做你的伴娘?”耿墨池轉過身來,微微眯起眼睛。

    那一瞬間,他深邃的眼底又掠過一絲恍惚。他最近總是有些恍惚,跟他說什麽,他像是聽進去了,又像是什麽都沒聽。不過他好像對米蘭做伴娘這件事很滿意,連連點頭,“不錯,你們姐妹情深,她做你的伴娘再合適不過了,我沒意見。”

    “那伴郎呢?”

    “韋明倫。”

    韋明倫是耿墨池的經紀人,也是這麽多年他私交最好的朋友之一。韋明倫也是學音樂出身,曾留學日本,回國後還在某國家級樂團拉過提琴,不過很快就出來單幹,開了家文化經紀公司,耿墨池的演出事宜都是韋明倫負責打理的。我對這個人的印象很好,很和氣,很有風度,任何時候看到他總是笑眯眯的,耿墨池讓他來當伴郎,確實蠻適合。

    婚期定下來後,我跟耿墨池雙雙返回星城,住進了耿墨池先前買下的一棟臨水別墅。聽耿墨池說,這棟別墅很早就買了,一直在慢慢裝修,年前才裝好。現在用作婚房,算是派上了大用場。那房子所處的小區叫“彼岸春天”,地方有點兒偏,靠近縣城,但環境很好,小區內花園曲徑,小橋流水,泳池球場,一切代表美好環境高尚生活的東西在那裏全都可以感受到。

    耿墨池買的那棟房子叫雅蘭居,風光無限好,房子前麵就是個人工湖,後麵是一片綠茵地,兩邊也都是花園,每一麵窗戶都可以看到不同的景致。

    房子的造型很簡單,兩層樓,外牆是很好看的磚紅色,一樓有一整麵牆是落地窗,正對著人工湖,坐在窗邊,窗外湖水的碧波就在身邊蕩漾,感覺非常愜意。我第一次去看房子就喜歡上了這地方,樓上樓下轉悠個遍。不消說,以耿墨池的挑剔,房子裝得極盡奢華,廚房是開放式的,窗戶正對著外麵的綠茵地,我想象著做菜時的心情一定會很好。

    樓上的布局也不錯,主臥室有個大露台,站在露台上能看到下麵的湖水,書房在主臥室的隔壁,也有一麵落地窗,光線很好,透過窗戶可以望見隔壁的那棟房子,距離很近,如果跟鄰居打招呼是一點兒問題也沒有的。哦,對了,那棟房子叫“近水樓台”,湖對麵還有棟房子,叫“在水一方”,似乎都跟水有關係,看得出來設計者很費了點兒心思。

    “這房子的產權是你的名字。”耿墨池那天好似漫不經心地跟我說起這件事。我詫異,“為什麽是我的名字?”

    “我送給你的,算是結婚禮物吧。”

    “你不是送了我戒指嗎?”

    “不一樣。”耿墨池並不願多談。

    晚上我們在二樓臥室親熱時,我心裏又騰起那種莫名的不安。我總覺得耿墨池對結婚這件事並不是很投入,他從不過問任何細節,我征求他的意見,他也從不反對,他的態度就是沒有任何意見,好像這事跟他沒有關係似的。但是他又表明非結婚不可,而且日期都不肯改,執意要定在4月1日。

    “你怎麽*都這麽心不在焉的?”耿墨池一用力,將我抵在了床頭,我疼得直吸氣,“我有……有心不在焉嗎?”

    “你明明心不在焉。”

    “我在想婚禮現場的裝點是用白玫瑰還是粉玫瑰。”

    “拜托你專心點兒,我們這是在*!”他像是惱怒了,越發用力地衝撞起來。這也是他最近情緒反常的一個表現,有事沒事就翻來覆去地折騰我,好像在發泄著什麽一樣,有時候我擔憂他的身體,他會更加惱怒,我根本提都不能提。

    我變得有些怕他,經常半夜醒來,看著他站在臥室露台上抽煙,心事重重的,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他像是一個謎,我越想看清他離得越遠,明明就在我的身邊,我伸手就可以觸到,翻身就可以擁抱,卻感覺他那麽遙遠,他深黑如夜色的眼眸裏,常常湧動著我看不懂的情緒。

    特別是他坐在書房發呆的時候,他身上有種萬劫不複的氣息讓人害怕,冷冷的,讓人不敢靠近。我不明白他這決然殺戮一般的氣息來源於哪裏,即便我們在床上*著激烈交纏,我感覺我跟他之間仍像是隔著一個玻璃罩子,感官的刺激和快感替代了曾讓我們心馳神往的靈魂共鳴,我們再也達不到過去的心神合一,也許他的心神早已分離,而我卻蒙在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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