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銓灌了源清一盅藥,草草止了血,雖然知道他的傷經不得挪移,卻也實在無法在豫親王的行轅給他用藥療傷。洪承疇讓人幫忙將源清搬到馮銓的馬車上,他有許多話想跟馮銓說,卻礙於周圍都是人,隻得歉疚道:“振鷺兄,晚些時候我讓人送藥到府上。”馮銓麵上猶有淚痕,卻是鐵青著臉色,一蹬腳踏鑽入車中,狠狠扯下了簾子。

    馮銓用氅衣裹住源清血肉模糊的身體,將他緊緊抱在懷中,一隻手仍把著源清的脈搏。指尖每感受一下微弱的震動,都讓馮銓有種想要拜謝上蒼的狂喜,但每一下跳完,他又恐懼地喘不上氣,心髒好像要炸開,生怕接下來便是無聲無息的沉寂。

    洪承疇站在原地,看著那輛馬車瘋了似地奔馳而去,將一片白玉世界踏得粉碎。悵悵然低下頭,卻微微一驚,腳下的雪地上落著幾滴鮮血,必是方才搬動中源清身上淌下的,那白的雪地和紅的鮮血都有些刺目。

    他忽然想起一些舊事,崇禎十五年的新年,鬆山被圍,城內盡是一片必死的士氣,大家苦中作樂寫春聯,他接過副總兵曹變蛟遞過的筆,寫下的是“欲將血淚寄山河,去灑東山一抔土。”沒過兩個月,鬆山失守,曹變蛟、王廷臣以及遼東巡撫邱民仰等百餘名將領持節不屈,被清兵斬首於鬆山城下。也真奇怪,都二月的天了,卻是北風猶烈,雪勢猶濃,上百個無首之屍伏在一地瓊瑤裏,紅白相映煞是燦爛。為什麽自己就不是他們中的一個呢?那時候求死,要比現在容易得多吧?

    洪承疇有些恍惚地笑了一下,文天祥說“人生翕欻雲亡。好轟轟烈烈做一場。

    使當時賣國,甘心降虜,受人唾罵,安得流芳?”他原本有一個機會轟轟烈烈,卻終於還是選擇了賣國降虜,便怨不得連馮銓都罵他。洪承疇緩緩向回走,他今天把多鐸給得罪了,連剛林也對他起了疑心,還需要去解釋、去轉圜、去繼續做奴才。

    馮銓好容易挨到家,總算還有些神智在,料來涿州這地方不比京城,也沒有善治棒瘡的大夫,幹脆就自己動手,先割去源清兩股上被打得破碎的血肉,再厚厚裹上傷藥。看著他雙手鮮血淋漓,還有源清慘不忍睹的下身,莫說崔氏和源涓從沒見過這個,便是源濟也覺得氣血上逆兩眼發黑。大驚大痛,大哭大悲,可是除了兩手空拳,寸心欲碎,他們又能怎樣?

    馮銓讓源濟拿了他的名帖,騎快馬上京城去拜訪名醫呂邦相,此人是治棒傷的高手,當年把熊開元從鬼門關裏拉了回來。馮銓跟他略有些交情,隻是這一年不通音訊,京城裏幾經天翻地覆,也不知呂邦相還活著沒有。源濟走出門時,寒風如刀在麵上割過,他眼中的熱淚滾下來,想起那日弟弟挨了幾下藤條,尚要悄悄揉一揉,他又是怎麽挨下軍棍的?源清說的是對的,一片傷心畫不成,亡國了,就沒有桃源了,他們躲著災難,災難會自己找上門來。

    晚間源清的脈搏稍清晰了些,人也發起高燒,滿麵通紅嘴唇幹裂,馮銓知道這便多了三分指望。隻是呂邦相沒有來,他是寸步不敢離的,崔氏讓婆子把哭泣不止的源涓拉回房去,自己陪著丈夫守夜。十幾年夫妻,馮銓幾回起落,她一個女人幫不上忙,每次能做的,隻是在他身邊緘默而坐。她並不完全知道今日在豫親王那裏,馮銓和源清都經曆了什麽,馮銓不說話,她也不敢開口說話。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她想,便是清兵圍了大門,便是馮府抄家滅門在即,她除了坐在丈夫身邊,還能做什麽。

    屋外忽然有了響動,崔氏以為是源濟回來了,忙起身去看,卻是個家奴在外稟報:“老爺太太,有個人來放下一包藥,說是洪大人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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