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銓不敢再看源清臀上的傷勢,俯下身去小心地握住源清的手,雖是按著他的人走開了,他的手指依然狠狠扣在磚縫裏,三根手指指甲折斷,指尖一片血汙。馮銓哆嗦著從袖子裏拿出一條帕子,將源清的三根指頭裹上,他的兒子以後還要寫字,還要做書家,怎麽能將手毀了?血跡迅速在潔白的絲帕上暈染開來,像春日裏開了幾朵淡淡桃花一般,壓都壓不住,他現在能為兒子做的,隻是裹住他這一點點的傷。

    源清依稀感到父親來到身邊,知道棍子暫時不會落下來了,才試著將陷入嘴唇的牙齒放開,張大了嘴拚命喘息。他滿臉漲得通紅,又是汗又是淚,清秀的五官因劇痛扭曲,喘得說不出話,隻是緊緊攥住父親的手。

    馮銓的淚滴下來,上一次握兒子的手是什麽時候?是他十歲那年,拉著他在雪地裏玩鬧?還是快雪堂的書窗下,把著他的手校筆鋒?教他寫字的是這個父親,告訴他“寫字者,寫誌也”的是這個父親,讓他以清寒煉骨的也是這個父親,把源清推到這境地的,不仍是他這個父親麽?他顫聲道:“清兒,你替為父的想想,為你母親弟妹想想,你尚有高堂兩白發在,不能這樣輕賤性命……你想想,那帖子在哪裏?”

    雖是棍子停了,臀上的傷疼仍是煎熬得源清恨不能連這身子都不要了,他隔著朦朧的淚眼望向馮銓,卻看見馮銓的眼淚,滿腔的絕望頓時彌漫開來,爹爹也沒有辦法救他麽?他並不是一心求死,他今日才知道死節竟是如此艱難一件事,那十下軍棍打得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喘息了半日,想要撐起身子,隻掙紮了一下,就又癱軟在地,艱難哽咽出幾個字:“兒子……不孝……”

    馮銓見兒子仍是如此執迷不悟,又急又痛,壓低了嗓子道:“你胡扯!……源清,你聽爹說,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天下不是隻有一個王羲之!告訴爹,告訴爹啊?”

    源清痛苦地望著父親,馮銓一彎腰低頭,那根細細的老鼠尾巴一樣的辮子便垂到頸前,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他終於搖搖頭泣道:“我們剩下的東西,不多了……存文字於天下,冀道德於後人……”

    源清雖是重傷之下聲音微弱,洪承疇坐得近,卻也聽到了,隻覺是讓人拿鐵錐狠狠刺進胸膛,臉色瞬間青白,馬蹄袖子裏的手輕輕顫抖。多鐸後兩句沒聽懂,轉目去望洪承疇,正對上他一副失魂落魄的神色,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冷笑道:“看來老先生的話,二公子也聽不進去了。剛林,帶老先生偏廳坐!”

    馮銓不知所措地回過頭,含淚哀求道:“千歲……”

    多鐸笑道:“老先生當世人傑,在兒女事上卻這般婆婆媽媽。棍棒出孝子,他既然自承不孝,小王替你教訓教訓而已,您用不著嚇成這樣。”

    馮銓本來有幾分佝僂的身子突然輕輕的抖了一下,他從來沒有覺得這樣蒼老過,不過,他已經老了很久了,所以難得有直起身板兒來的時候。但是在他所有屈膝以事的人裏,沒有哪一個有多鐸這樣粗鄙霸道,強橫無恥,玩弄自己的,正是一雙握馬韁的,抓羊肉的丘八爺的手,就在這一瞬,馮銓略略抬眼看了下多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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