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棍揚起,馮銓雖是坐得老遠,卻也覺得那棍風割著自己麵頰一陣生疼。他的眸子隨著那棍子落下的迅猛之勢驟然放大,他的心髒一下子堵到了嗓子眼,像是要衝出來替源清痛喊一聲,他小腿上的肌肉也猛然一陣抽搐,似是要跳起來,替兒子擋下這一棍之力。但他的身子像是死了,隻剩下魂魄在這裏看著,急得抓心撓肝,就是說不出話也動不了。隻能無可奈何地看著那棍子以劈山裂石般的氣勢,重重一下,正打在原先的兩處舊傷痂上,打得源清的屁股深陷下去。待棍子離開了,原本紅紫腫脹的皮肉現出一片蒼白,源清的腿緊繃了一刻,才不可遏製哆嗦起來。

    源清原本因為寒冷而下意識抬起一點的腰身被這一棍的力道狠狠地砸在地上,他先聽到“砰”得一聲悶響,第一個反應是覺得兩側的髖骨被震得生疼,心下還有些恍惚:昨日板子的聲音,似乎不是這樣的……

    突然之間,一種難以想象、難以描繪又絕對無法忍受的劇痛,在他臀部的肌肉裏翻湧開來,他竟不知這疼究竟是從皮肉外頭透進去的,還是從骨頭裏冒出來的。那疼隻是像衝開了堤壩的河水一樣,在他的身子裏奔流來去。向上傳到腰間、傳到胸膛,衝得心髒都不跳了,向下傳到大腿,傳到小腿,又傳到足踝上……若非身子被壓得太死,他真想回頭看一看,他的下半身還在不在,是否已被這一棍砸得碎了。

    第一棍打過後,第二棍才揚起來,這短短的一瞬間的停頓,對源清卻像是在地獄中走了一個輪回般長久,。那些以前挨過的戒尺,往往帶著父親語重心長的教誨,一下一下,是可以消化的痛,而這一杖軍棍帶著可以使丘巒崩摧的氣勢呼嘯而下,要的不是受杖人去仔細體味教刑所“教”,而隻是要讓那些塵芥之人在赫赫淫威下永不敢抬頭。一刹那間,在狂驟的痛中想到的不是自身血肉,而是華夏一片山河,仿佛那些山山水水,就是這樣一棍下來,頓成齏粉,連一絲死亡的美,也無從談起,留下的隻是“征服”二字透骨的鐵血與暴戾。

    他本來已經凍得僵硬的身體,徹底讓這一棍打得複蘇,周身每一個毛孔都在哆嗦。第二棍的棍風壓下來時,他隻有更緊得咬住牙關,同時將身子緊緊貼緊地麵。雖然他疼得隻想掙紮,隻想在這地上打起滾來,他卻也極怕再像方才那樣拱起腰身,自己的骨頭真會被砸斷了,他唯一的一絲奢望,便是地麵能支撐住他,能將那痛苦向地下傳去一些。

    他的奢望很快便被那沉重的杖子打得灰飛煙滅,非但那疼痛比方才更劇烈、更可怕,連他身子下的土地,似乎都被這一棍之力砸得下陷了幾分。他終於可以體會、分辨那種痛苦。沒有錯,那疼就是從他屁股散開的,肌膚表麵也很疼,昨日的杖傷再被這一擊,宛似將滾燙的油潑上去,又像是扯起一塊皮肉來。但最痛苦的還是肉裏邊兒,那種酸、麻、劇痛混合在一處滋味,驚得他魂飛魄散。他雖是咬了半天牙關,沒有喊出聲,可是他似乎聽見他身體深處掙紮出的一聲慘叫。他的腦海雖然被疼痛占得滿滿的,卻猛然跳出“神州陸沉,百年丘虛”八個字來,皇天顛倒著不肯再照鑒他們的苦痛,後土也隻是冷冰冰地任由旁人的馬蹄踐踏。

    不過兩棍過去,源清臀上便被打成了一片淡青色,連昨日的杖傷都已蓋住,那兩處傷疤雖然被棍子砸裂,卻因為力道太大,連血液都逼住了,隻是猙獰地露著粉色的嫩肉。但稍稍停了一瞬,肌膚的顏色便開始轉紅腫起,鮮血也從傷處緩慢地滲出來。

    馮銓看得膽戰心驚,他終於領教了滿洲人的威力,這些人沒有任何的禮法道德作為底線,所以行事可以無所顧忌地蠻橫、殘暴。這不是朝堂上唇槍舌劍的門戶之爭,也不是士大夫中道貌岸然的機械陰謀,他幾十載的宦海沉浮中修養出的智慧才華,作為讀書人思想根源的朱子或陽明心學,在沒有商量餘地的棍棒下,是多麽蒼白無力。他顫抖著望向多鐸,多鐸卻是輕描淡寫一笑:“老先生不必怕,他吃不住疼痛,自然就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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