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多鐸的行轅門外,源清身上有傷,被兩個家人攙扶著,才慢慢下了車,自己尚且站立不穩,卻還伸出手來要攙扶馮銓。馮銓向他一點頭,提著衣裳下來,卻為眼前的景象頗吃了一驚:當年的紅牆碧瓦已被拆了個幹淨,四處搭著一座座帳篷,來往出入的盡是拖著辮子的滿洲兵卒,有的正在架大灶煮飯,鍋裏的大塊肉泛著白膩膩的油花。有的兵卒席地而坐,正從鍋裏撈肉大嚼,有的就依著帳篷一邊看馮銓下車一邊指點嬉笑。也真虧得他們不怕冷,大雪天帽子也不戴,露出青溜溜的半爿頭皮。

    馮銓先是被那油膩衝得一陣反胃,既而被指點得渾身起栗,有些酸楚又有些羞恥地想:自己的模樣,可是和這些人一般滑稽醜陋?自今以後,天下漢人就要侍奉這些蠻夷做主子?

    當年他拜謁魏忠賢,好歹還端正衣冠風姿綽約,有風流才子的美名,令魏忠賢一見而驚為天人;今日重來,已成了這等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不管人家是否禮遇,他自己先矮了三分。

    一個戈什哈一溜小跑出來,單膝跪下行禮道:“王爺在大廳恭候,請老先生和公子進去。”這人一口北京腔調,“打千”卻甚是嫻熟,馮銓苦笑一下,轉頭低聲問源清:“能支持麽?”

    源清方才下車時牽扯著傷處,臀上杖傷突突作痛,強做從容道:“不礙的。”

    馮銓又吩咐他一句:“一時不要胡言亂語。”便脫了自己的氅衣交給同來的家奴收著。

    源清抬頭看看那大門上的飛簷,上頭壓著厚厚的雪,顯得臃腫沉重,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砸下來。忽然想起老早看得一個小說裏,茅廁上一副對聯,天下英雄豪傑到此低頭屈膝,世間貞女節婦進來解衣寬裙。竟莫名淡淡一笑,脫了氅衣道:“兒子省得。”

    馮銓就在別人的屋簷下與兒子無言對視,終究歎了口氣道:“走吧!”

    多鐸雖然沒有迎到門外,卻也好歹給了馮銓幾分薄麵,下得座來笑道:“老先生才學舉世無雙,小王渴想已久了!”

    馮銓有些受寵若驚,忙趨前一步口稱:“草民叩見王爺千歲!”就要下拜。他知道滿洲人行的是單膝禮,低頭的一瞬,正在猶豫是要照漢禮還是照胡禮跪拜,多鐸已一把挽住他,笑道:“老先生不要客套,王兄許了您官複原職,您就是我大清的大學士,還口稱草民,莫不成是嫌王兄許的官兒太小?”

    馮銓一驚,忙換了稱謂道:“攝政王如此抬愛,實逾涯份,且學生才力本薄,廢居多年,百病纏身,還請千歲爺務必代辭。”

    多鐸笑著一拍馮銓肩頭,倒把馮銓嚇了一跳,雙膝一軟險些跪倒。多鐸笑道:“老先生既然剃了頭發,就是自己人了,不要說客套話。王兄說了,我朝尊賢敬客,像老先生這樣博通典籍、諳練政務的人,正要請來為我朝製定禮儀樂章,為前明修史籍,讓您原銜入朝,還是委屈您了呢!”

    馮銓聽得“修史籍”三字,心中忽然一動,曆代都要為前代修史,將這枝筆握在自己手中,總比任由東林豎子詆毀自己好吧?他一躬身道:“攝政王與千歲恩同再造,學生當不日入朝拜謝。”

    多鐸笑道:“小王在盛京時就聽得了老先生的美名。那一年四哥派王兄攻山東,路過涿州時王兄就想見老先生一麵,誰知涿州的城牆砌得跟鐵桶似的,王兄攻了幾日竟沒攻下來,隻遠遠地望了一眼老先生在城頭上的身影。回去就跟我說,涿州城有兩件寶,一件是城牆,一件是馮振鷺,將來等我大清一統中原,一定要讓我見識見識。城牆我已經見了,今日得見了老先生,果然是人傑地靈,名不虛傳。”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