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濟為難地望了一眼崔氏,低聲喚:“太太……”

    崔氏默默走過來,她是馮銓續弦的妻子,比馮銓小了十多歲,源濟源清兄弟雖非她親生,卻一直敬她如母,她也拿兩個孩子當親骨肉疼愛。源清是自己著人喚來的,他頂撞了老爺也有自己一半過錯,當下拭去淚痕勉強一笑道:“兒子小,說錯了話也沒什麽,認錯就好。”

    源濟也道:“兒子和弟弟一起進來的,願與他一同受罰。”

    馮銓沉默了一刻,兒子小,十九歲,說大確實也不大,隻是自己十九歲便已中了進士入了翰林院;他現在尚且有一個哥哥可以站在身前遮蔽,自己那個時候跪在翰林院的院子裏,火辣辣的太陽灑下來,耳旁的哄笑戲謔之聲,便如鋼刀般一下下割著皮肉。他經曆過的,上不可告神明,下不堪對妻子。仕途如爛泥坑,官場似鬼門關,沒有人比他更明白,又何須這黃口孺子來告知?他哼了一聲道:“你們再求情,我就著人綁了他出去打。”

    源清輕輕碰了下哥哥手臂,示意他照父命行事,源濟無奈,他原是寧可自己挨打,也不願親手去責打弟弟。但父親在氣頭上,若是再違拗他,隻怕給弟弟招來的責罰更重,唯一可安慰的是二十下藤條不算太重,咬咬牙,起身去抽屜中取了根藤條來。源清以前也挨過打,但一點小錯,父親讓他撐著桌案照屁股上抽兩下藤條或在手上責幾下戒尺,從沒跪著打的。他不欲哥哥為難,雙手撐地將背脊放平,不論藤條是抽在背上還是臀上,這個姿勢哥哥都順手些。

    源濟一站起來,眼睛先看見的是地上的幾縷頭發,顯然是方才從父親頭上剃下的,屋中閉著門本不該有風,那縷黑發卻在紅氍毹上一顫一顫地飄動。他隻覺提著藤條的手又酸又重,不光是手,連心似乎都浸滿了水,一擰就能滴答下眼淚來,手起杖落擊在源清背上,因隔著棉袍與中衣兩層厚厚衣衫,隻“噗”得悶悶一聲。

    非但俯身受責的源清覺不出絲毫痛來,連馮銓也嫌這一擊責得太輕,沉著臉色走過來,源濟慌亂道:“老爺,我……”他想解釋自己並非故意舞弊,卻又詫訝,他這隻手能臨摹北宋範寬的山水圖,能將一塊石頭畫得勢狀雄強,怎麽現在竟一絲力氣都提不起來了?

    馮銓上前劈手奪過藤條,俯身呼得一聲將源清袍子中衣都揭起,又伸手去解他夾褲的腰帶,源清並不怕挨打,這一下卻著了忙,紅著臉哀聲乞求:“爹爹……”也不知是馮銓原本就沒打算太令他難堪,還是臨時心軟,褪下他夾褲後,到底沒有褪那條素褲。抬手便是一藤條甩在他臀上,這次聲音果然清脆許多,崔氏渾身一顫,嘴唇動了動,終究對源濟搖搖頭,讓他莫說話。

    源清沒有防備父親打得這麽快,隻覺臀上火辣辣爬上一道刺痛,險些叫出來。他心下安定不少,父親脫了他外頭夾褲,隻是不欲讓這場笞責有名無實,還給他留下一條褲子維持體麵,連忙再次撐著地跪好,繃緊了身子等待。

    馮銓也奇怪自己為何如此大的火氣,直將那藤條攥得掌心都痛,這麽多年他挨的罵不少,從崇禎皇帝的聖旨到東林諸人的彈劾奏疏,言辭遠比源清更刻薄毒辣。但源清是他的兒子,自己當初為救父親舍了名節,現在並不奢求兒子能為自己做什麽,至少他沒有資格指責自己。時隔二十年,他又被置於同樣的境地,一邊是名節,一邊是功名富貴家人親眷,名節,為何保全名節的方式總要如此殘忍?

    被藤條劃破的空氣揚起馮銓散亂的頭發,時時蓋住眼睛,須用手撥到一邊去。雖然不曾抬頭看鏡子,但他能想象自己現在的模樣,披頭散發形同鬼魅,君子不重則不威,他心中慘笑,他馮銓衣著光鮮之日,便是君子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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