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雪總有勁且哀的味道,入冬一場大雪來的甚快,三日後已是上下皆白。涿州馮府的花園中人鳥聲俱絕,白氣彌漫,寒風搖曳掛滿晶瑩的樹枝,灑落一陣陣玉屑般的霧凇。一排排朱門繡戶緊緊關閉,獨將這一幅玉樹瓊枝圖還了天地。

    快雪堂是馮府老爺馮銓的書房,因馮銓收藏的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命名。西邊的暖閣是府中幾個公子讀書之處,老爺說貴雅不貴麗,刻意讓布置得寒簡些。褐色的窗欞和流線圓潤的黃花梨木桌椅,與地上的玄色青磚搭配起來,脫去繁華之習,但存雅素之風,卻未嚐失去富貴之本,看去很是舒服。

    馮銓三個兒子,小兒子源沛剛剛七歲,雖然請了先生開蒙,還要奶娘婆子帶著,自有老爺院兒裏的小書房,並不在這裏摻和。故而書房中原先隻大公子源濟和二公子源清相對兩張書案,東邊牆上懸著一幀五代南唐畫家董源的“雲山圖”,西邊牆上是趙孟頫摹的“蘭亭序”,頗能代表他兄弟二人的誌趣。東邊畫的下邊擺著一張古琴,角落裏的一隻古青綠博山香爐正悄悄將蘅蕪香氤氳滿室。

    源清臨完一張字,抬起頭來望著對麵的妹妹源涓出神。她一身月白衫子,臨案攤開書本,纖纖玉手捏著包了絲絨的柔毫,坐於綠窗翠箔之下,雪白細致的粉頸低垂。源清忽然覺得這便是一幅畫圖,班姬續史之容,謝庭詠雪之態,不過如此。聽說京城裏在鬧剃發,不知何時會波及涿州?他們會讓女子也胡服左衽麽?源清想著,心裏除煩亂外,有隱隱的刺痛。

    馮銓字振鷺,號鹿菴,一生跌宕起伏,十九歲中進士,從少年才子而東林,從東林而至魏黨中堅,官至文淵閣大學士兼戶部尚書,也不過剛剛過了而立之年,成為大明第一位“黑頭學士”。崇禎元年魏忠賢樹倒猢猻散,馮銓被打入二等逆案,罷官為民,賦閑在家已經十七年了。好在罷官並不抄沒家產,沒了鍾鼓,饌玉還在,馮家依然是涿州的顯赫門庭。東林的六君子七君子都死了,魏忠賢也死了,可他們遺留的黨爭,仍在紛紛擾擾的繼續,朝廷上事事非非恩恩怨怨一言難盡。馮銓本來才學極高,功名望既絕,索性在家讀書教子,靜享富貴。

    馮銓年輕時是極負盛名的美男子,小馮翰林的名聲從翰林院一直傳到宮內,那些太監們都甘願犯禁,帶他遊覽宮中園苑,爭睹他的風姿。魏忠賢下大力氣招攬他,也跟他這一張堪比潘安宋玉的臉有關係,頗有點“舉朝甘為馮郎死”的味道。

    他的三子一女容貌資質皆秉承乃父,芝蘭玉樹般秀麗。長子源濟字胎仙,今年二十七歲,已經成家立業,他雅善丹青,善畫山水,摹仿董源、黃公望兩家筆意。次子源濟年方十九歲,家學淵源,書法以父為師,比之馮銓當年,已有雛鳳清於老鳳聲之勢。他五年前是定了親的,原本去年就要成婚,姑娘的父親在四川為官,被張獻忠所殺,這一年來中原板蕩家國飄搖,婚事也暫且擱下了。三子源沛隻有七歲,伶俐可愛,眼見又是一顆讀書種子。

    馮銓最為鍾愛的倒是續弦夫人生的女兒源涓,給她起名字也隨了兒子們的名譜。源涓今年剛十四歲,太太心疼得很,還沒有尋夫家,她這一二年間學書小有成就,要搬進來向兩個哥哥討教書法,馮銓就讓人給她在南邊窗下加了張桌子。桌子用紫檀木,樣式也略小些,一來是配合她女孩兒身份,二來也表示到底有規矩在,不能跟兩個兄長分庭抗禮。源涓的書法倒真是父親嫡傳,一筆楷書雅淡秀逸略無脂粉氣息,很得董玄宰的真諦,不似一般閨中小姐,學幾筆簪花格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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