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喊我:“由美。”

    像很多個夜裏他喊我的名字,聽起來那樣溫和有禮的聲音,卻使我渾身的倒刺都根根豎起。

    我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

    而傅文洲向我近了一步,笑著伸出手來說:“由美,真的是你。原來你在這裏,怪不得我這麽多年都找不到你。”

    他竟然還在找我,這真讓人難以置信。

    我幾乎是立刻轉身逃走的,但就在我轉身的一刹那,傅文洲抓住了我的手,說:“由美,你怎麽了?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傅文洲啊。”

    “放開我!”我奮力地掙紮著,他卻執著地抓著我。

    人在恐慌的時候便是這樣,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我的視線之外,我的眼裏隻有眼前這個人,像是巨大的烏雲能遮蔽天空。

    但周圍的人卻都真真實實的存在,他們都還在看著我。

    但即便是這樣眾目睽睽之下,傅文洲並沒有要放開我的意思,我怎麽忘了,這個人從來都是個瘋子。他就那樣執拗地抓著我,不停地說著:“由美,你要去哪裏,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了,你還要去哪裏?快跟我回去。”

    他的態度這樣誠懇,誠懇到如果我不是曾經和他那樣朝夕相處過,一定不會相信他是個衣冠禽獸。

    卻在這時候,我突然被人向後一拉,傅文洲手裏撲了個空,不由得一愣,抬起目光來看向我身旁的人。

    “你是什麽人?”

    一刹那,那臉上的溫和微笑都不見了,他又變作我認得的那個傅文洲,那個無數個日夜曾經折磨過我的魔鬼一樣的人,我的雙腿不受控製地向後退了一步。

    段啟杉慢慢地上前一步,道:“這句話,我正好也想問你。”

    “哦。”傅文洲輕蔑地笑了起來,慢慢地打量了段啟杉一眼,才看向我道,“這位一定是你的新金主吧,沒關係,他給你多少錢?我十倍、二十倍的給你。”

    “你這個瘋子!”我止不住地發抖。

    是的,我害怕這個人。

    他出現的一刹那,我所有的防備都在一瞬間被撕破,傷痛便洶湧而來。

    我害怕,真的害怕這個人。

    大概是被我激怒了,傅文洲突然朝我撲過來,卻沒料到段啟杉抬手將他攔住道:“這位先生,雖然不知道你是誰,但由美是我的朋友,也是今天的客人。”

    “客人?”傅文洲大聲笑了起來,回頭看了看四周才向段啟杉道,“你居然說她也是客人?你知道她是誰嗎?裝得那麽清高,說穿了不過是個給錢就上床的妓女罷了!”

    一瞬間四周安靜下來,而那安靜的背後,卻又有細碎的竊竊聲緩緩蒸騰而起。

    那些人的目光像千針萬線似的紮在我身上,我知道總會有這樣一天,但我並不曾想過原來會是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地方,甚至會是在陸喬飛的麵前。

    他就站在那裏,隔著人群看向我。

    我們之間好似很近,又像是很遠。

    我想陸喬飛一定不會想到的,在那些個日日夜夜裏,我曾經祈禱過你會來救我,但若不是我不夠虔誠,便是你太過於冷漠,兩千多天的日子裏,我的祈禱從未奏效。

    傅文洲正得意地笑著,卻不料突然迎麵一拳打過來。他毫無防備,被這一拳打得踉蹌了幾步,撞翻了餐桌,摔得鼻血橫流。

    圍觀的人群發出一陣驚呼,場麵頓時一片混亂。

    段啟杉還要上前,我忙抬手拉住他說:“段先生,不要動手……”

    段啟鴻不知道什麽時候從人群中擠了出來,被這場麵嚇了一跳,不禁抬頭看了段啟杉一眼。

    “我們走。”段啟杉說著,拉起我的手向門口走去。

    也許是段啟杉的氣勢,也許是那些人厭惡我的存在,人群就那樣自動地為我們讓出了一條路來。

    然而我們還沒有走出幾步,身後卻又傳來傅文洲氣急敗壞的叫囂聲。

    “司徒由美,你不要忘了當初是誰把你從垃圾堆裏撿回來的。不是我的話,你會有今天!不是我的話,你能活到現在!你別忘了,你不過就是妓女、小偷、殺人犯!”

    最後的那三個字,像是沉重的磚塊那樣砸在我的腳後跟上,然而我卻沒有停下腳步,任由那些目光將我千刀萬剮,我也不想再回頭了,段啟杉看著我,我卻沒有看他。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陣巨大的騷動。

    我轉過身,就看到傅文洲被人重重打倒在地,揮著拳的人甩了甩手,像是因為用力過猛,胳膊的舊傷有些疼痛。他皺起眉頭,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我小的時候,也不乏有追求者為我拳腳相向。但陸喬飛不是好武力的人,甚至不屑於那些會拳腳相加的莽夫。我記憶中他隻有一次與人約架,但那時候我們都還是孩子……

    誰會想到已經變作陌生人的那個陸喬飛這個時候卻因為我,出手打了傅文洲。

    也許,不隻是一拳。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圍在四周呆呆地看著陸喬飛,而陸喬飛卻望著我,隔著長長的走道,他的眼神裏有一絲清寂,卻沒有情緒。

    我多麽害怕從他眼睛裏看到同情,甚至悲憫。

    但是沒有。

    什麽都沒有,他的眼神依然清澈。

    好似曾經那個十六歲的少年。

    傅文洲終於捂著鼻子站了起來,指著陸喬飛喊:“你……我要告你,告到你坐牢!”

    陸喬飛笑了一下說:“我叫陸喬飛。”

    話音剛落,迎麵的一拳又狠狠地揮了出去。

    場麵亂作一團,有人過來拉住陸喬飛,而更多的人隻是在一旁看熱鬧,他們對我指指點點,像在看一出意料之外的好戲。

    陸喬飛。

    也許你還不知道,在失去你的這八年裏,那個司徒由美已經慢慢地消失了。

    現在我們眼前的彼此,都不再是曾經的彼此。

    我們已經徹徹底底地變成了陌生人。

    就像蔣競昶說的那樣,我們誰都不要再認識誰了。

    服務生終於送來了段啟杉的外套,那一刻,我轉過身,任由段啟杉拉著我,再也沒有回頭。

    江邊的風有些大,這一路上我和段啟杉都沒有說話。

    我並不想立刻回家,他也沒有送我回家。

    我們坐在車裏,隔著車窗玻璃看著這座城市。素日裏從影視劇裏看,這城市總是盛裝華麗,但這時靜悄悄地看去,它不過是一片佇立著高樓大廈的空曠土地罷了。

    也許它也和這城市裏的許多人一樣,很寂寞。

    段啟杉還保持著開車時的姿勢,雙手扶著方向盤,像是坐在那裏發呆。車內昏黃的燈光照著他溫和的五官,他不那麽冷酷的時候眼神看起來很溫柔。

    在這漫長得似乎沒有盡頭的沉默裏,我終於還是喊了一聲:“段先生。”他沒有應我,大約是沒聽見。我有些擔心,小心翼翼地問他,“你……沒事吧?”

    他仍是沒有說話,身子微微向後靠在椅子上,突然笑了一下。

    他笑起來的時候嘴唇會變得很薄,深邃的眼睛變得越發狹長溫和。

    “不覺得很有趣嗎?”他轉過目光來看向我,眼裏還有未散去的笑意,“原本我們兩個都好像還是單身,但是隻是幾個小時而已,你就變成了有夫之婦,而我成了有婦之夫……”

    我愣了一下,轉而也笑起來。

    原本有些沉悶的空氣被這笑聲衝淡了,車窗外起了風,吹著岸邊的樹葉沙沙作響。

    當笑聲停了的時候,一切又安靜下來。

    隔岸的燈火璀璨如珠,我從側門的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倒影,我還是那個司徒由美,還很年輕,還很漂亮,可是,我卻已經不再是以前的司徒由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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