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知政事是副相,平時眾人亦尊稱其為“相公”。但歐陽修一聽卻搖頭,微笑道:“從今日起,我不再是參政了,先生不可再稱我‘相公’。”

    我訝然脫口道:“這卻從何說起?”

    歐陽修道:“今上已接受我辭呈,免去我參政之職,命我出知亳州。明日我便要離京了,所以適才去寶文閣,拜別仁宗皇帝。”

    寶文閣內藏仁宗禦書,亦供奉有其禦容,仁宗朝臣子離京通常都會前來拜別。

    歐陽修的事被台官鬧得沸沸揚揚,我是知道的,此刻聽他這樣說,不免深感遺憾,道:“台官所言之事,今上已辨查其誣,貶黜構陷之人,相公為何仍要求去?”

    歐陽修沒有細說原因,僅應以寥寥一語:“我隻是覺得累了。”

    我聞之感慨,又聯想到當年言官說他“盜甥”一事,遂歎道:“相公一生性直不避眾怨,惜為言者所累。”

    歐陽修聽了展顏一笑,道:“我年少時曾請僧人相麵,僧人說我‘耳白於麵,名滿天下;唇不著齒,無事得謗’,如今看來,這話倒是應驗了。”

    我聽後仔細打量他,果然發現他耳朵比麵部要白,“唇不著齒”外表倒看不出,不知是何意,我亦不好開口去問他,便隻是微笑。

    與我相對而笑須臾,他又斂去了笑容,對我正色道:“我這一生確實受‘風聞言事’所累,兩次名譽受損,也弄得身心皆疲,苦不堪言,然而,我還是很慶幸,我的仕宦生涯是在這個言路開明的時代度過的。”

    我一怔,開始品味他的話,而他繼續說了下去:“台諫言事有效,上可防止國君濫用皇權,宰執獨斷專行,下可監察百官,肅清風紀,令奸佞腐敗之徒無處藏身,不致政事敗壞。而言者強調身居高位者的品行道德,乃至不容其有一點瑕疵,動輒上言論列,其實也是政治清明的表現,盡管在兩派相爭中,不矜細行,常被對方用作構陷定罪的借口。國朝台諫之中,固然也有利用職權以報私怨、伐除異己的小人,但更多的卻是不畏權貴、不圖私利、剛正敢言的君子。有他們在,夏竦那樣的權臣不能一手遮天,溫成那樣的女寵沒有禍國的機會,張堯佐那樣的外戚難以借後宮之勢雞犬升天,而任守忠那樣的奸佞內臣更無法弄權幹政……風聞言事自然有其弊端,但總好過言路堵塞。若有朝一日,台諫形同虛設,國君恣意,為所欲為,以致女寵、近侍、外戚皆可典機密、幹涉朝政,又或朝廷重臣獨攬大權,不避親嫌,以致一門盡為顯官,騶仆亦至金紫,道德淪喪,風俗敗壞,而言者又畏懼強權,既無法獨立言事,又不敢指責身居高位者的過失,百姓縱有意見,亦不能明說,隻能把對其供奉之人的不滿化作滿腹譏議,私下流傳……那麽,大宋也到了氣數將盡的時候。”

    此時他肅然回首,望望身後的寶文閣,目露感懷留戀之意,然後再道:“好在我遇到的君主仰懼天變,俯畏人言,嚴於律己,又並不乏辨識力,知人善任,禮賢下士,從諫如流,國家言路開明,所有人都受到言者監督,無人可肆意妄為、獨斷專行……所以,我很慶幸生在這個堪稱海晏河清的時代……”

    說到這裏他略略停頓,著意看了看我,才又道:“雖然我們都曾被時代誤傷。”

    無論是仁宗在世的最後一年,還是在英宗治下,公主皆隨母親居住,盡管宮外的公主宅內還有一位她名義上的夫君。但這種情況在趙頊即位後有了變化。

    趙頊是公主鍾愛的侄子,從小便與她相處融洽。即位後不久,他便把公主進封為楚國大長公主,給予她的爵邑為當朝皇女之最。他對公主的態度令苗娘子忽然懷有了新的希望,幾次找人代為勸說,想請皇帝允許他這位大姑姑與姑父離異,改嫁他人。但趙頊並不答應,當麵正告公主母女:“仁祖當年複李瑋駙馬都尉之名,便是希望姑姑能繼續做李家媳婦,尊人倫之婦順,廣天下之孝思,彰邦媛之賢,以儀我皇室。姑姑事仁祖純孝,故願遵父命,與李瑋再續前緣,以篤外家之愛,如今豈可因仁祖上仙,便不顧遺訓,而有改適他人之心?若姑姑執意如此,頊不敢阻止,但請姑姑三思,姑姑與姑父不諧,已使仁祖有遺恨,若再離絕李氏,仁祖泉下有知,又該如何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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