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翰林圖畫院,作為一位普通的內侍黃門,做著與少年時相似的工作,每日默默整理畫稿,為畫師們處理雜務,一切似乎沒什麽不同,除了知道我經曆的人偶爾會在我身後指指戳戳。

    自回歸前省之後,我一直沒再見到今上,但嘉祐七年八月,他忽然親自來畫院找我,像是信步走來的,身邊隻帶了兩名近侍。

    他召我入一間僻靜畫室,摒退侍從,命我關好門,才開口問我:“你與崔白是好友罷?”

    我頷首稱是,然後,他徐徐從袖中取出一卷文書遞給我,一言不發。

    我接過展開一看,不由大驚——那是當年我代崔白傳給秋和的草帖子,議親所用,上麵序有崔白三代名諱及他的生辰八字。

    “董娘子現在病得很重,臥床不起,一個內人幫她整理奩盒,在最深處發現了這草帖子。”今上麵無表情地說。

    我立即跪下,叩首道:“董娘子與崔白雖曾有婚約,但那是在她服侍官家之前,此後他們絕無來往,請官家明鑒,勿降罪予他們。”

    今上看著我,淡淡問,“這草帖子,是你送進宮來的罷?”

    我承認,低首道:“臣自知此舉有悖宮規,罪無可恕,請官家責罰,惟願官家寬恕董娘子與崔白,勿追究此事。”

    言罷我向他行稽首禮,伏拜於地。

    他歎了歎氣,道:“你平身罷。我今日來這裏,隻是想求證這事,不是為追究誰的罪責。”

    他從我手裏收回帖子,自己又看看,忽然問我:“這帖子是什麽時候給她的?”

    我如實作答:“慶曆七年歲末。”

    “慶曆七年歲末……”今上若有所思。大概是想起了其後發生的宮亂之事,他眼神甚惆悵,其間的因果於他來說也不難明了了。

    “難怪,這麽多年來,她一直不快活……”他喃喃低語,隨後讓我取來火折子,點燃草帖子,默然看它化為灰燼,再起身朝外走去。

    見他步履蹣跚,我上前相扶,他亦未拒絕,在我攙扶下走到了畫院西廡附近,卻聽見前方不遠處有人喧嘩,像在爭論什麽。

    說話的人是兩位衛士。相隨的近侍欲上前提醒他們官家駕到,今上卻先擺手止住,自己往前逼近兩步,隱身於廊柱後,聽衛士說下去。

    衛士甲說:“人生貴賤在命。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此乃至理名言,不可不信。”

    衛士乙則道:“這話不對。天下人貴賤是由官家決定。你今日為宰相,明日官家一道聖旨下來,就可把你貶削為平民匹夫;今日你富可敵國,明日官家一不高興就可能會把你抄家沒藉。所以說官家是天下至尊,有這生殺予奪的權力。”

    二人繼續爭論,誰也說服不了誰,直爭得麵紅耳赤。今上看在眼裏,也不現身評判,而是折回畫室,命我取來筆墨信函,手書禦批:“先到者保奏給事,有勞推恩。”一式兩份,分別封入信函,然後喚來兩名衛士,先命乙攜一信函送往內東門司。等了片刻,估計乙將至半道了,再才命甲帶另一信函相繼而去。

    今上留在畫院中等待。若按他的安排,應該是乙先到,經內東門司確認後會獲推恩補官,但少頃內東門司派人來回稟,卻是保奏甲推恩。今上訝異,問其中原因,得到的答案是乙跑得太快,半道上扭傷了腳,結果被甲趕超,所以先到的是甲。

    今上聽後久久不語,最後喟然長歎:“果然是命!”

    第二天,他便命翰林學士王珪草詔,正式立養子趙宗實為皇子,賜皇子名為“曙”。據說王珪曾問他可否再等等,看後宮嬪禦能否生下皇子,今上黯然道:“若天使朕有子,那豫王就不會夭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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