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關於公主的微妙變化,也始於至和二年。

    立夏那天,我清晨照例去公主房前,準備待她梳洗後隨侍左右,笑靨兒卻出來告訴我,公主一早便起身,芳水沐發後去了閣中後院花圃邊,練習箜篌。

    我隨即去後院找她。尚未入內,便已有一段行雲流水般的箜篌樂聲隨風而至,迎麵飄來。

    那聲音婉轉悠揚,且含情帶韻,如訴心事,聽得人幽思飄浮,天地也變得通明澄靜,連樹上枝頭的鳥兒都好似忽然忘記了鳴唱。

    自有了箜篌以後,公主與我之間,好像不再是無話不談,她習慣於把一部分秘密編織進箜篌曲中,以致我每次聽她彈奏,都仿佛是在不自覺地揣摩她心思。

    我放緩步履,輕輕走近。

    她在芍藥花圃的白玉欄杆前。身披廣袖紗羅單衣,腰係純紅石榴裙,沐後的長發半濕,猶未綰起,直直地傾散於身後,末梢蔓延至褶襇紅羅裙散開的裙幅上,純黑青絲曲出柔和優美的弧度,她跪坐在烏漆鏤金的箜篌之後,低眉擘弦。

    她專注於樂曲的演繹,未曾理會我的靠近,直到一曲奏罷,才徐徐站起,側身看我。

    “懷吉,你來了。”她對我笑,身段玲瓏,花容婥約。

    我的目光越過她投向其後的花圃——那裏的芍藥純紅鮮豔,像她石榴裙的顏色,正開得如火如荼。

    她這年十八歲。以前總覺得她的童年很漫長,雖然也曾想過她會有成人的一天,卻未料到這一天會如此迅速地到來,我尚無心理準備,她便已陡然長大了。

    她的箜篌已練得很好,好到足以把樂曲演奏作為一個珍貴的禮物,在特別的日子、公開的場合獻給父母。例如這一年十月,皇後生日那天,對公主所呈的壽禮,皇後唯一笑納的,便是她的箜篌曲。

    溫成追冊一事風波漸平,今上似乎又覺出了對皇後的歉意,有意補償,近來對她很好。那日的壽宴,今上特意邀請了眾多後族親眷出席,其中包括曹佾父子。

    壽宴設於後苑群玉殿,後族男子與宮眷之間垂簾相隔。行過數盞酒後,有內侍唱喏迎公主,公主盛妝入內,在簾後奏響箜篌曲。

    她選擇演奏的是《清平樂》。當她十指初旋,擘出第一串樂音之時,簾外的曹評便微微睜目,抬眼朝公主所在之處望來。

    我想公主應該知道曹評此刻在看她,而她並沒有轉顧他的意思,垂下雙睫,依然有條不紊地拂弦,唇邊隱約有微笑,卻是矜持而冷淡的。

    這幾年中,公主與曹評在幾次宴集及遊苑之時也曾有過見麵的機會,但公主一概避開,再不見他。我都未想到她竟會如此倔強,當初曹評不過多看了盧穎娘幾眼,她從此便與他形同陌路。

    如今公主這一曲《清平樂》彈得柔美淡雅,比當年盧穎娘的演繹尚多出幾分清貴之意。曲終,眾人皆讚不絕口。公主起身拜謝,說出對皇後的祝辭後便告退更衣,攜我及兩名侍女出殿。

    當走到瑤津池邊時,前方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笛聲,儼然也是《清平樂》。公主一怔,不由朝那方向前行數步,像是在探尋什麽。

    那邊湖石堆疊的假山後露出一角衣衫,是雅致的天水碧色。隨著公主的接近,著碧衫的人也移步出來,在澹澹清風中橫吹龍笛,廣袖飄飄,一雙美目似笑非笑地看向公主,目光和著笛中旋律,嫋嫋地拂過公主眼角眉梢。

    我在心裏暗暗歎息。這男子如今風致尤甚當年,對公主來說更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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