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龍平靜了下來,用手帕拍了拍自己的臉;然後對著眼鏡哈了哈氣,擦了擦鏡片,又戴上了。“對不起,我想我太脆弱了,有點心煩意亂。一切聽您的安排,我隨時都可以去醫院。”

    第二天一大早,馬龍就住進了醫院,並且在那裏待了三天。第一天晚上,他服用了鎮靜劑才睡著,他夢見海登醫生的手和他在辦公桌旁玩弄的剪紙刀。醒來時,他想起了前一天困擾他的那種塵封的羞恥,他明白自己為什麽在海登醫生辦公室裏會莫名地感到痛苦。他還意識到原來海登醫生是猶太人。想起那段記憶,他就非常痛苦,所以必須要忘記它。那是馬龍在醫學院裏的第二年,但他沒有通過考試。那是北方的一個醫學院,班上有很多猶太人。那些猶太人的成績都在平均成績之上,所以普普通通的學生沒有公平的競爭機會。是猶太人把托馬斯·詹姆斯·馬龍擠出了醫學院,毀了他當醫生的職業生涯,所以他隻好轉行學了藥理。上學時,馬龍對麵有一個叫利維的猶太人,他倆中間就隔著一條過道,上課時利維總愛擺弄一把鋒利的刀,這讓馬龍無法集中精力聽課。一個成績A 的猶太學生每天晚上都在圖書館學習,一直學到圖書館關門。馬龍感覺那個學生的眼皮偶爾也會抽搐一下。意識到海登醫生是猶太人似乎非常重要,因此馬龍納悶自己這些年來怎麽沒有發現。海登是一個優質顧客,也算是一個朋友——他和馬龍在同一座大樓裏工作,而且每天都見麵。馬龍為什麽沒發現海登醫生是猶太人呢?也許海登醫生的名字——肯尼斯·黑爾不像是猶太人的名字。馬龍覺得自己沒有偏見,但當猶太人像他那樣使用了老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南方人名字時,他感覺有些不妥。他記得海登家的孩子們都長著鷹鉤鼻,他還記得曾在一個周六看到海登一家人去了猶太教堂。海登醫生來查房時,馬龍憂心忡忡地看著他——盡管他是自己多年的朋友和顧客。與其說肯尼斯·黑爾·海登是個猶太人,不如說他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且會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而托馬斯·詹姆斯·馬龍卻得了不治之症,一年或十五個月後就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個人的時候,馬龍有時會暗自流淚。他還睡了不少覺,讀了很多偵探小說。他出院後,脾髒明顯萎縮,但是白細胞沒有多大變化。他難以預想幾個月後會怎樣,也無法想象死亡時的樣子。

    後來,盡管他的日常生活沒有多大變化,但他卻深陷孤獨的囹圄。他沒有把自己的病情告訴妻子,因為他害怕不幸可能會喚回他和妻子之間的溫情;但是對婚姻的激情早已隨著兒女的降生而煙消雲散了。那一年,艾倫讀初中,湯米八歲了。瑪莎·馬龍精力充沛,但她的頭發已經灰白了——她是一個好媽媽,也是家庭經濟收入的貢獻者。大蕭條時期,她做糕點出售,那時馬龍覺得妻子的做法很合時宜。馬龍的藥房還清債務後,妻子繼續做蛋糕生意,甚至還為附近的一些雜貨店提供精裝三明治,包裝的絲帶上還印著她的名字。她賺了很多錢,也給孩子們帶來了很多福利——她甚至還買了一些可口可樂的股票。馬龍覺得這太過分了;他害怕別人會說他沒有盡到做丈夫的責任,這傷害了他的自尊。有一件事他堅決反對:他絕不會去送貨,也禁止自己的兒女和妻子去送貨。馬龍太太開車去送貨,到達地點後他家的用人飛快地從車上把蛋糕或三明治卸下來。馬龍家的用人要麽是年少的要麽是年老的,所以他們的報酬低於現行工資水平。馬龍難以理解他妻子身上發生的變化。剛結婚時,妻子是一個穿著雪紡綢裙的女孩,有一次,當一隻老鼠從她的鞋子上跑過時,她都嚇暈了——不可思議的是,如今她成了一個滿頭灰發的家庭主婦,有了自己的生意,甚至還持有一些可口可樂的股票。現在他生活在一個怪異的封閉空間裏,周圍環繞著家庭瑣事——中學的舞會,湯米的小提琴獨奏會,一個七層的結婚蛋糕——日常瑣事就像旋渦中心的枯葉一樣環繞著他轉個不停,而他卻莫名地無動於衷。

    盡管他很虛弱,但是馬龍還是閑不住。他經常會漫無目的地在鎮上的街道上走來走去——穿過棉紡廠周圍雜亂無章、擁擠不堪的貧民窟,或者穿過黑人區,或者穿過中產階級住宅區的街道,這些住宅坐落在精心布置的草坪上。他茫然地走著,像一個心不在焉的人在尋找什麽,但卻已忘記了丟失了什麽。他時常無緣無故地伸手隨意地觸摸一些物品;他會改變路線去觸摸燈柱,或者把手貼在磚牆上。然後他會愣愣地站著不動,魂不守舍。他又神情古怪地審視著一棵綠葉蔥鬱的榆樹,就像他打量撿起的一片黑樹皮一樣。他雖然會死去,但是燈柱、牆壁和樹卻會依然存在,想到這馬龍心生怨恨。還讓他困惑不解的是——他無法接受自己快要死的事實,內心的矛盾讓他感到無處不在的虛幻。有時,馬龍隱約感覺自己在一個混亂的世界裏跌跌撞撞,那個世界顛三倒四、雜亂無章。

    馬龍去教堂尋求安慰。當虛幻的生與死折磨著自己時,他意識到第一浸禮會教堂才是真實的。第一浸禮會教堂是鎮上最大的教堂,占了主街區周圍的半個市區,估計市值約有二百萬美元。這樣的教堂肯定是真實的。該教堂的建造者是一些財力雄厚的頭麵人物。例如布奇·亨德森,他是一位房地產經紀人,也屬於鎮上最精明的商人階層。他擔任該教堂的執事一職,一年到頭忠於職守——像布奇·亨德森這種人可能把時間和精力浪費在虛幻的瑣事上嗎?其他的執事如尼龍紡織廠的總裁、鐵路的理事、大百貨公司的老板,都是有責任心的精明商人,他們的判斷是萬無一失的。他們信任教會,相信有來世。甚至連可口可樂的創始人之一、百萬富翁T.C.韋德威爾,也為教會捐贈了五十萬美元建造教堂的右廂房。T.C.韋德威爾富有不可思議的遠見卓識,他相信可口可樂的美好前景,同時他也信任教會和來世說,所以他將五十萬美元的遺產贈給了教會。他從未投資失敗過,所以為來世投資也肯定是明智之舉。最後一位會員是福克斯·克萊恩。他是一位資深的法官,曾擔任過國會的議員——對於這個州甚至整個南方來說都是一種榮耀——他住在鎮上的時候經常去教會,當他最喜歡的讚美詩唱起來的時候,他激動得涕泗橫流。因為福克斯·克萊恩是教會人士和忠實的信徒,所以不管在政治上還是在宗教信仰上馬龍都願意以這位資深的法官為榜樣。因此,馬龍誠心誠意地去了教堂。

    4月初的一個星期天,沃森博士做了一場布道,給馬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沃森博士是一位民間的傳教士,他經常把自己比作商業界或體育界的精英。這個星期天的布道是救世之道,即如何看待死亡。他的聲音響徹了整個穹頂的教堂,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窗灑在信徒的身上。馬龍筆直地坐在那裏,全神貫注地傾聽著,希望隨時能得到可以拯救自己的信息。但是,盡管布道時間很長,他依然不知道什麽是死亡,當初滿懷希望而來,但當離開教堂時,他有種受騙的感覺。什麽才是死亡?就像天空一樣一覽無餘。馬龍抬頭仰望著蔚藍無雲的天空,直到脖子酸痛。然後他匆匆地朝藥房跑去。

    那天,馬龍經曆了一次奇怪的遭遇,盡管表麵上看似一件普通的事情。商業區空無一人,但他聽到身後有腳步聲,當他轉過街角時,腳步聲仍然跟在後麵。當他抄近路穿過一條沒鋪石子的小路時,腳步聲消失了,但他感覺有人在跟蹤他,所以心裏很不安。接著他瞥見了牆上的影子,他突然轉過身來,與跟蹤者撞在了一起。馬龍一看,這個跟蹤者是個黑人男孩,他散步時似乎經常遇見這個孩子。或許僅僅是因為這個男孩與眾不同的外表,比較容易被他發現。這個男孩中等身材,身強力壯,麵容憂鬱。除了他的眼睛,他看起來跟其他黑人男孩沒有什麽不同。但是他長著一雙藍灰色的眼睛,在黑色臉龐的襯托下,顯得冷酷而粗暴。一旦看到這種眼睛,讓人覺得他身體的其他部分也顯得不尋常、不協調。他的雙臂太長,胸部太寬——表情時而多愁善感,時而故作陰鬱。既然這個小男孩給馬龍留下了這種印象,馬龍就不單純地把他看作一個黑人男孩——他心裏自然而然地用很刺耳的詞稱他為“可惡的黑鬼”,雖然他不認識這個男孩,但通常他在這種事情上是寬宏大量的。當馬龍轉過身時,他們撞了個滿懷,黑鬼站穩腳後,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但是馬龍往後退了一步。他們站在狹窄的小巷裏對視著。兩人的眼睛都是一樣的灰藍色,起初看起來像是一場瞪眼睛比賽。黑色臉龐上的一雙冰冷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著馬龍——馬龍感覺他的目光顫動了,接著變得堅定而怪異,看似知道馬龍的處境。馬龍感覺這個男孩子知道他很快就要死了。這種感覺來得太快,讓馬龍感到很震驚,所以馬龍戰戰兢兢地轉過身去。他們相互對視了不超過一分鍾,也沒有造成任何明顯後果——但是馬龍覺得已經完成了一件重大而可怕的任務。他搖搖晃晃地走到了小巷的盡頭,看到了一張張普通而友好的麵孔,他才如釋重負。他輕輕鬆鬆地走出小巷,走進了他那安全、普通而熟悉的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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