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掉茶杯裏最後一滴水,然後把它放在書堆旁的地板上。我的脖子很痛。起居室窗戶漏進的陽光裏,死氣沉沉的塵埃輕飄飄地跳著舞。我把看完的書和從母親書房裏拿過來的筆記挪到一邊,然後躺在空出來的地麵上,閉上眼睛。我的重量把身下的襯衫壓出褶皺,在我的皮膚上印出一道印跡。我腦子裏的想法像亂麻一樣纏得緊緊的,每當我想要抓住一條線索試圖跟進時,其他線索就會纏成一個更緊的結。

    過去的兩天裏我一直在讀茶師們的手記,到現在我已經看完了暮光世紀的七本手記。暮光世紀的後半葉,在這個房子裏住過四位茶師,第一位是萊奧·凱蒂奧,他並不在意書寫的事情。他一生隻寫滿了一本皮革封麵的手記。他的記錄很簡短,內容枯燥。“早上下雨了。薩羅少尉和他妻子的禮茶儀式如期順利舉行。記得去修鞋子。”“橡樹月比去年更暖和。陶土茶壺上有條裂隙。”我不得不翻看母親的舊書以確認自己記得的橡樹月的意思是對的:它是舊太陽曆中一年第一個月份的名字。盡管這個很麻煩,我還是快速地瀏覽完萊奧的手記。書頁的最後竟然換了一種筆跡,我花了好一會兒才想明白這是怎麽回事。為了確認自己的猜想,我打開了按時間順序排列的下一本手記,扉頁上的名字是米羅·凱蒂奧,他可能是萊奧的兒子。我粗略地看了一下米羅的筆跡,確認了自己的猜想:在萊奧那本手記最後留下的空白頁上的文字極有可能是米羅寫的。

    米羅並沒有遺傳他父親簡短的風格,他顯然把大部分的空閑時間都用來記筆記。他用很小的字跡寫了滿滿六本,除此以外,還有一些字跡潦草的筆記記在單獨的紙頁上。有一些記錄並沒有注明日期,萊奧那本手記裏最後的幾頁就是其中的一部分。書寫工具肯定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很短缺了。我猜測,米羅應該是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才往自己父親的手記上書寫的,因為他自己已經沒有紙張可以用了。

    米羅的記錄和萊奧的完全不同:他寫了自己的想法和夢,在禮茶時以及其他時候的感受。他把能使自己微笑的(比如窩在懷裏的貓咪,咬脆蘋果的第一口,赤腳下被太陽曬暖的草坪)以及讓自己氣惱的事情(比如磨腳的鞋子,用舊到看不清東西的眼鏡,最關鍵時刻墨水用光了)都寫了出來。

    我睜開眼睛站了起來。從地上起身太快:房間一下變黑了,我不得不倚在牆上,直到那種暈眩感消失。我去廚房給自己又倒了一杯已經晾溫的茶。然後我返回起居室,坐在墊子上,把我讀了一半的米羅的最後一本手記拿在手上。書頁摸起來脆弱而幹燥,好像它們會把那些薄薄的黑色文字弄碎抖落在地,讓風吹走。它與過去的聯係脆弱而又單薄,就像一座久經風雨、已經無法安全通過的橋梁。然而文字本身卻很有力量。它們把我吸引進去,使我不得不一直提醒自己,我要找的是什麽。我被這個生活時代距我甚遠的茶師的文筆深深吸引,他是如何描寫那些日子,滿月時的不眠之夜,茶室裏從客人腳下掉落到地板上的沙礫,瞬間融化在黝黑泥地上的雪花,而很多冬天根本不會下雪。這些故事以及生活的碎片在泛黃脆弱的紙張上呈現出如此明麗、細節豐滿而又多姿多彩的樣貌,使我無法把目光從上麵挪開。這位茶師的骨骸以及血液裏流過的水很久以前就已經回歸大地和天空,但是他的文字和故事仍然活著,還有氣息。當我閱讀這些手記的時候,我感到自己活得更加真實,呼吸得更加順暢。

    外麵的陰影變化著,我聽著紙張在我手中的沙沙聲。

    直到光線暗到我幾乎看不到書上的字時,我才合上了書。橋梁崩塌,而過去也不過隻是窗簾下麵難以辨認的一些符號,房子裏的寂靜包裹在我的四周。一天又過去了,我仍然沒有找到想找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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