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有它自己的形狀,而它並不總是生活的樣子。現在當我回憶起那天,尋找那些即將要發生的事情的預兆和跡象,有時候我相信我看見了它們。那是一種奇怪而又空虛的舒適感,而且從來沒有持續太久。舊世界的預言家們曾經從茶葉中看到未來。但它們僅僅是茶葉而已,是過去遺留下的黑色碎片,除了顯示自己的軌跡,別無他能。而記憶是無法捉摸、飄忽遊移而又支離破碎的,它的軌跡也不可信。

    我記得我怎樣站在房間裏,頭發由於剛洗過澡還在滴著水。匯聚的水滴流過肩胛骨的中間位置,細細地向下流到我的胸前。學成禮的禮服,我將會在每次茶會都穿著它,直到穿壞開線為止,現在它躺在床上,空空蕩蕩就像還未穿過的皮膚,抑或是已經蛻下的皮膚,正在等待著被賦予動作、呼吸和意義,或者被埋葬。回憶最鋒利的邊緣卻是窗戶外麵白天的光亮:天空中填滿了炙熱刺眼的光亮,比其他任何一天都耀眼,好像天空中滿是熊熊燃燒的火焰。在夜幕降臨之前,在我的世界變樣之前。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在這之前和之後,我都見過明亮到刺眼的白天,而我記憶中的它亮得讓人難以置信,反常而又讓人目眩。但是我生命中的那一天勾勒了記憶的形狀,那是我能看見的唯一形狀。它真實、不變的存在,我卻再也無法觸及。

    我記得,我是如何把茶師服穿上,我能感覺到它那種新衣服的僵硬感。

    我記得,我是如何用一根大簪子把頭發綁到後麵。長長的幾股頭發被固定住,潮濕而沉重。

    我不記得,我是如何走到茶室的,但我肯定這樣做了。除了茶室,我不可能去別的地方。

    有什麽事情困擾著我父親。他從茶室的客人入口躬身進來後環顧四周時,我就立馬意識到了這一點。我猜測是不是我犯了自己意識不到的錯誤,但儀式已經開始,無法中斷。從庫薩莫地區請過來的茶師尼拉莫大師已經坐在靠牆的軟墊上,脫下了他的防蟲麵罩。我除了等待父親坐到他的旁邊然後繼續儀式,沒有別的辦法。

    邀請尼拉莫大師過來是因為儀式的規矩。舉行學成禮的時候一般都要有兩個年長的茶師:一個是該學徒的師父,另一個茶師必須是外人。尼拉莫在庫薩莫地區舉行禮茶儀式,並且和當地的軍政部門有著良好的關係。父親並不覺得他特別德高望重,但是在月節的時候,正流行禮茶儀式,想讓茶師們從城市裏過來是很難的,而在博林的幫助下,尼拉莫大師是最容易請到的。

    陽光透過壁爐上方的天窗斜射進來,在父親臉上裁剪出鋒利的陰影。茶室裏充斥著茶、水還有木頭的味道。我看到了地板的接縫,就在我的膝蓋觸碰到地麵的時候,我看到顏色變黑、表麵因為磨損而變得光滑的鬆木地板旁邊,是新的、淺色的地板,還沒有被時間烙上汙點和痕跡。我感到父親和尼拉莫在看著我。他們在這裏不是茶客,而是我的評審。尼拉莫第一次看到我的時候好像很驚訝,而現在他盯著我,我似乎隻能把他的表情解讀成不太認同。

    當我開始準備第一道茶的時候,我的動作僵硬得像是石化了一樣。

    我看向那些茶具,它們是我為這個儀式挑選的:簡單、已有磨損痕跡的陶土茶杯和沒有任何裝飾的盤子,盤子的釉麵上還有縫隙。它們屬於茶師家裏的老古董,也是舊世界的遺留;也許很久以前我們的祖先就在他們遙遠的家中使用它們,在大海開始淹沒海岸和島嶼之前。它們那好似腐化樹葉的溫和顏色使我平靜下來,把我卷入一個遠比自己更古老、更強大的網絡之中。我站在一條穿越世紀的道路上,亙古不變,但又在生命的紋理裏積極接受變化,平穩得像呼吸或是心跳。

    當我數著壺底的氣泡,把水從燒水壺倒入茶壺和茶杯的時候,過去那些茶師的回聲穿過我的身體並不斷回蕩。我思索著世界的記憶中他們留下的印記:我用自己的動作映射他們流暢的動作,他們說過的話重現在我說的話中,水流過土地和天空記下他們走過的岩石和草地,同樣的水把沙子衝到海岸邊,洗刷過天空。它們的波浪翻湧著穿過時間和記憶,像池塘表麵的一圈圈水紋,永遠重複著相同的圖案。這種奇怪的感覺裹挾又禁錮著我。

    我拿著托盤跪在尼拉莫大師前麵。當他伸出一隻手取茶杯的時候,一股濃烈的芳香潤膚膏混合著汗液的味道從他身上傳來。他的皮膚保養得很好。他的衣服很簡單,但是我看出來布料十分昂貴,而且扣子也是用價值不菲的金屬工藝製作的,這種工藝我很少見到。我向他點頭示意,然後把下一杯茶呈給了父親。

    我的目光掃過那個空空的角落,如果母親在這裏的話,她會坐在那裏。她之前發了語音消息過來,希望我學成禮一切順利,並且告訴我們,她的火車馬上就會經過阿拉林海灣。我試著去想象她旅途中經過的景色,有那麽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好像已經能聞到火車車廂裏坐墊灰撲撲的味道,好像能聽到狹窄的過道裏跑來跑去的孩子們的叫喊聲和腳步聲,甚至感覺到了腳下的地板在持續地顫動著。但是,當我試圖看向外麵,大地的顏色卻看不清楚,而地平線的形狀模糊成陌生的天空。風景依然無法辨識,而房間裏空缺的位置就像母親的樣子,持久地像一個影子。

    學成禮的儀式比一般的禮茶儀式時間要長。除了茶和甜點以外,儀式還包括一頓便餐,所以整個儀式要持續好幾個小時。還有一些簡短的交談。我陷入了一種奇怪的、緩慢的節奏,就像溺水的人在海中漂浮,大海承托著他四肢的重量。

    我想象著房間裏充滿了柔軟的水,它減緩了所有的動作,消除了所有的聲音,把我的裏裏外外都蕩滌得幹幹淨淨,使一切都褪去顏色、支離破碎。

    父親的臉變成了水浸過的木頭,尼拉莫的石頭樣的身形分解成沙子,我自己的身體成了一棵隨著波浪來回搖曳的瘦弱海藻。所有這些都已經變得讓我無法觸及,即便我努力嚐試,也無法阻止或推遲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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