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管這個叫例行檢查,但我們都很清楚,這和“例行”一點兒都不沾邊。每次的例行檢查由兩個士兵進行,時間最多幾個小時。但由一個高級軍官帶著六個普通士兵在我們這裏待了將近兩周,每次有兩個士兵輪流看守茶室,其餘四個檢查它內部和周圍的環境。他們按照原先精心計劃的路線,慢慢地從花園這頭走到那頭仔細地檢查,連一厘米都不放過。他們的手上拿著平板顯示儀,上麵有彩色的圖案,有點像地圖,邊緣粗糙,形狀各異,互相重疊。

    從我母親的書中,我大致知道這個設備是怎樣運作的。他們通過對地麵發射無線電波,然後用這個儀器翻譯分析反射的電波,以獲得土壤密度與濕度的相關信息。這些士兵還帶了一些鑽探和測量的儀器。其中一個麵無表情的女兵手裏拿著兩根長長的相互交纏的金屬線來回走動。她偶爾會停下腳步閉上眼睛,然後盯著金屬線看很長時間,像在等待著什麽。我從父母那兒聽說,茶室已被隔離,他們在這裏進行密集搜索,是因為第一天來的時候,這個女人拿著的金屬線頭扭動著指向茶室走廊的位置。

    父親悲傷地看著茶室前越堆越高的木地板,裏麵的士兵們正在扒開茶室的地麵。

    “再也不可能把它們恢複原狀了,”他嘴唇僵硬地說。“現如今已經很難找到這樣好的木材,更何況,建造茶室的精湛工藝也早就失傳了。”

    那些日子裏,我的父母之間飄忽著一種濃稠的沉默,混合著隱藏至深的恐懼和無名的、難以言說的東西。就像是非常平靜、靜止得超乎自然的水麵:一句簡單的話、一顆水底移動的石子,都有可能改變它,使它產生一圈又一圈的波紋,直到水麵的倒影變得麵目全非。除了日常生活,我們避免討論任何事情。因為那些士兵的出現,使我們之間有了一堵看不見的牆壁,而我們沒有勇氣去打破它。

    每天晚上,我隻有在悄悄確認過士兵們沒有把他們的設備對準那座山後才能入睡;每天早晨醒來,我感到心裏十分沉重,一想到他們有可能已經開始把搜尋工作擴展到房子和花園的外麵,我的心就像是要跳到嗓子眼。除非我能確定情況並非如此,不然我無法安心吃早餐。我在夢中看見了那些隱藏在石頭中的泉水,午夜時我可能會在胸口壓抑的感覺中醒來,雖然似乎不現實,但我感到泉水的聲音從山裏一直流到房子和花園裏。我聆聽著那靜止的沉寂,一直到睡意再次來襲。

    一開始,我以為母親隻是假裝對他們的探水設備感興趣,以掩飾她的緊張。但是久而久之,我發現她的這些行為背後,是她難以隱藏的真正的興趣。她十分渴望了解更多關於這個設備各方麵的知識,去試用它,學習它的機械原理。她在新彼得堡大學做田野研究員至少十五年了,而軍用科技比民用科技發展更先進。她跟士兵走在一起,詢問他們設備相關的問題,而我從她臉上可以看出,她怎樣把這些事情記在心裏,以便有機會的時候可以在安靜的書房裏把它們寫下來。我的父親也發現了這一點,他對她的態度開始疏離起來。多日以來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像一張慢慢收緊的網籠罩在我們四周,如果不及時想辦法逃離,它就會擠壓我們讓我們窒息。

    我想和桑雅聊一聊,我很後悔,我那天不應該那樣唐突地離開她的工作坊。我給她發了三條消息請她過來,但是她沒有回複。我無法確定她的意思,因為她其實本來也不經常回複消息。母親在向士兵們學習那些設備的知識,父親站在茶室門口,以期能夠減少他們對茶室的破壞活動,我搬了很多趟書到我自己的房間裏,並在它們的旁邊紮了營。

    銀色光盤上記錄的信息使我很困惑。我一直覺得自己對於以前的世界有相當清晰的了解,或者說,我了解到人們對其所知甚少。除了對冬天的夢想和對雪的渴望,我依舊對學校裏和書本上教的東西深信不疑。我一直都理所當然地認為那些被稱作事實的東西就是事實,而其他的都不重要。但是,假如一切並不是我以為的樣子呢?假如那些被記錄下來的故事,實際上隻是一些變黯的、扭曲的鏡子碎片?又或者是更糟糕的情況:也許其實是有人故意打碎了那麵鏡子,為的就是改變鏡子裏倒映的影像呢?“我知道你們所做的一切……而如果讓我來訴說這些,那麽整個世界就會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光盤裏的聲音說道。

    我把房子地板上堆積的書全部攤開後,終於在裏麵找到了兩幅大的世界地圖。我把它們並列放著以便比較。一張是舊世界的地圖,那是有著寒冷冬天和摩天大廈的世界;另一張地圖上是今天的世界。

    我盯著那些大陸和海洋的輪廓,它們幾乎徹底改變,麵目全非。

    有太多的土地被鹽和海水吞沒了。

    我看著那塊離我最近的地方,白海,在我們村莊以及庫洛亞爾維的東邊,那時候還沒有離內陸那麽遠。如今,斯堪的納維亞聯盟的那些湖泊和河流都已經融入更廣闊的水域,古老的海岸線也早就消失不見。

    這還不是全部。

    被淹沒的小島、沿海平原以及河流三角洲,全部都變成了鹹澀的土地。還有那些大城市,如今都沉寂在海底。海洋像一塊巨大的裹屍布,將那些逝去的生命們無聲地掩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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