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索的太陽——雖然在晚秋時節,還是很熱。隻有草原是透明的,隻有草原是蔚藍的。隻有蛛網在閃閃發光。白楊帶著疏稀的葉子,沉思地立在那兒。花園微帶黃色了。鍾樓發著白色。

    花園那邊的草原裏,是一片人海,就好像才出發時候那樣,是一眼望不到邊的人海。可是有一個什麽新的東西籠罩著它。

    依然是無數難民的馬車,可是為什麽他們臉上都好像反映著光輝似的,好像活生生的反光似的,都反映著永放光芒的信心的特征呢?

    依然是無數破破爛爛、赤身露體的赤腳戰士——可是為什麽都默然地好像沿著一條線似的、筆直地站成無盡的行列,為什麽那些好像用黑鐵鍛成的枯瘦的臉,以及那黑壓壓的槍刺,都排得這樣整齊呢?

    為什麽這些行列的對麵,同樣站著穿得整整齊齊的無盡的戰士行列,不過他們的槍刺,卻都淩亂地擺動著,他們臉上都表現出不知所措和貪婪的期待的神情呢?

    好像當初一樣,依然是一望無際的塵霧,可是現在卻被晴空萬裏的秋氣澄清了,草原分外光潔透明,所以人臉上的每一道線紋,也顯得分外清楚了。

    那時候,在那無邊無際的動蕩的人海裏,有綠色的荒漠的土崗,土崗上是黑色的風磨;現在這人海裏,有荒漠的田野,田野上有黑色的馬車。

    不過當初動蕩的人海,在草原上是洪水橫流的,可是現在卻都靜默默地歸到鐵岸裏了。

    都在等著。沒有聲響,沒有說話聲,隻有肅穆莊嚴的軍樂,在無邊無際的人群上的蔚藍的天空裏,在蔚藍的草原裏,在金黃色的暑熱裏蕩漾著。

    一小群人出現了。站在行列裏的那些鐵麵孔的人,便從這走近的人群裏,認出了自己的指揮員,同他們自己一樣,是一些憔悴、發黑的人。那些站在他們對麵行列的人,也認出了自己的指揮員,這同對麵行列的人穿著同樣的衣服,麵貌都是飽經風塵的、強壯的。

    郭如鶴在前邊的人中間走著,不高的身個,簡直黑得徹骨,瘦得徹骨,好像流浪漢似的,身上掛著破衣片,腳上穿著破鞋,露著汙黑腳趾。頭上戴著當初的荷葉邊破草帽。

    他們走到跟前,聚在一輛馬車旁邊。郭如鶴登上馬車,把破帽子從頭上取下來,向自己的鐵的行列,向無邊無際地消失在草原上的馬車,向許多傷心的沒有馬的難民和主力軍的行列,用眼光長久地環顧了一番。在主力軍的行列裏,有一種鬆懈的現象。於是他心靈的深處,波動著一種連他自己也不承認的潛隱的滿足:“軍紀都敗壞了……”

    所有的人、所有在場的人都望著他。他說道:“同誌們!……”

    大家都曉得他在這裏要說什麽,刹那間的火花,把看著的人都刺透了。

    “同誌們,咱們挨餓、受凍、光著腳,跑了五百俄裏。

    哥薩克像瘋了一樣向咱們襲擊。沒有麵包,沒有食糧,也沒有馬料。人都死去,亂倒在山坡下,被敵人的子彈打死,咱們沒有子彈,都赤手空拳……”

    雖然大家都曉得這個——他們都親身經受過,別人也都聽他們說過——可是郭如鶴的話,卻迸發著未曾有的新光芒。

    “……把孩子拋在山穀裏……”

    於是,在所有人的頭頂上,在整個巨大的人海上,騰起了一陣聲音,這聲音在空中蕩漾著,刺到人心裏,刺到人心裏令人驚心動魄:

    “唉,可憐呀,咱們的孩子!……”

    無邊無際的人海,都波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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