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販子

    他們被召集的時候,說都要中午到場,但到了之後,許多人直等到天黑。

    他們聚集在會場門前,好似一片黑沉沉的水潭;園子裏也的確有些泥窪;東一堆西一堆垂頭喪氣的人,在那裏踱來踱去。

    這是二月裏的一個下午。陰沉而納悶的天,移動也是整塊兒的。它滿肚皮的不樂,沒有心緒關切這兒的小事情。風在鬧脾氣。它應該知道人們在遠方幹些什麽。可是它不則一聲;連大炮打鼾似的低音都不傳過來:跟前方離得太遠了,應當忘記。

    風朝屋子的空隙裏鑽,骨碌碌的打轉,慌忙得如同一隻落在陷阱中的野獸。

    人既不留神天,也不留神風,更不關心冬季不舒服的光:他們隻想著自己。

    他們並不相識,隻有把他們集在一塊的原因是共同的。這個原因使他們顯得為難,疲倦,卻沒法裝做不關心。可是你仔細觀察,他們確有一些類似的地方:外表缺少陽氣,肉體有些病態,脂肪不是太多便是太少,眼睛帶著火氣,有時是顯而易見的殘廢,最多的是灰灰的皮膚,映出可憐的血色。絕對沒有肌肉精壯、生氣勃勃的:全場的人都象鼻涕蟲一般遲鈍。

    牲畜似的老挨在一塊,教人受不了,有的便閑扯起來,平平胸中的驕傲;有的不聲不響,也是為的驕傲。

    在場的有小職員,工人,幹專門行業的,還有長頭發的智識分子,把眼鏡遮著苦惱不堪的目光。

    大家抽著煙。到這個時候。煙草才格外顯得是靈魂的救藥,唯有它才能阻止靈魂跟自己搗亂。

    不時有三三兩兩的人走出園子的鐵門,溜掉幾分鍾;回來時抹著嘴,呼吸全帶了濃烈的酒昧。

    每小時總有好幾次,屋子的大門半開一下,出現一個憲兵喊出一串姓名。喊到的便從人堆裏鑽出去,好似被線牽拉著一樣。他們嘴角微微扯動,裝做一副或是灑脫、或是疲倦、或是嘲弄的神氣,鑽進門框。

    二月的天看不見了,冷氣森然的風也呼吸不到了:他們擠在一條氣味難聞的走廊裏,牆壁漆了一種說不出的顏色,分泌著一層粘液。站了一忽,另外一扇門又打開了。一個憲兵把他們一打一打的點數,好象果子或牲畜,然後推入大廳,事情就在那兒進行……

    立刻,一股強烈的人體的氣味鑽進鼻孔。他們先還弄不大清這地方忙些什麽。人家不讓他們有思索的餘暇。

    而且,思索有什麽用?在整個害病的國土內,慘遭滅頂的民眾,不是到處都在呻吟,叫喊,咳嗆麽?

    思索有什麽用?咕嚕不已的、掃蕩舊大陸的癲狂的旋風,它思索麽?不,真是,這決不是思索的時候。

    得趕快脫下衣服去排隊。

    屋子寬大,怕人。牆上鐫著格言,放了幾座不知是誰的胸像;屋子中間,一張公案似的桌子。

    高高在上的是一個頭發雪白,頗為傲慢的人物,一派疲倦而固執的神氣。幾個無名小卒在旁邊幫忙。桌子前麵有兩個穿白衣服的,一個是幹癟老頭,一個還年輕,無精打彩,好象出神似的。

    大家分行向兩個穿白衣服的走去;一個跟著一個,好比一群請願的人,走向上帝震怒的祭壇。他們簡直不知道把手臂怎麽安放。

    這一批決不是民族的鮮花:國內最健美的壯丁久已到了那邊,泥濘直到腹部,貓兒似的提防著麵前的危險。

    長久以來,農人的篩子裏隻剩些小杆子與灰土了;是他貪得無厭的手還在裏麵掏摸,想找出幾顆零星的穀子。

    室內並不冷:一座識旺的暖氣機在地下吹出一陣陣的熏風。可是不少人打哆嗦,渾身的雞皮疙瘩,象不慣裸體的人一樣。他們把腰一忽兒歇在這邊,一忽兒歇在那邊,交叉了手臂,或者把手平放在一邊屁股上,又馬上垂下,因為碰到自己的肉體而害臊了。但是還有旁的難關呢:所以他們不久也不再手足無措,或裝做什麽姿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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