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衣太太

    我說不出為什麽喜歡拉鮑。每天早上,為了工作在病房裏來來往往的時候,我看到拉鮑,不,看到他的頭,還不是頭,隻是埋在亂七八糟的被褥裏的一雙眼。他的神氣有些象一頭印度豬,躲在幹草下麵慌慌張張向你偷看。

    每次走過,我對拉鮑做一個親密的記號,左眼用力一眨,嘴唇一抿。拉鮑的眼睛也馬上閉了,把憔悴不堪的臉畫上無數的皺襞;這就完了事:咱們已經算打過招呼,談過心。

    拉鮑從來不笑。他是育嬰院中長大的,大概幼年口渴的時候,沒有充分的乳汁下肚;繈褓中短少的食料是永遠補不足的。

    拉鮑長著紅頭發,蒼白的皮膚上灑滿了雀斑。他的頭腦那麽有限,整個的人活象一頭兔子或一隻鳥。隻要一個陌生人向他說話,他下嘴唇就索落落的直抖,下巴皺成一顆核桃。第一得跟他說明不是要打他。

    可憐的拉鮑!隻要能看見他笑,我出什麽代價都肯。可是相反,一切都隻能逗他哭:先是那些醜惡的、無窮盡的繃帶,幾個月來天天得換一次;再有是老躺在床上,不能跟同伴玩,尤其是拉鮑什麽都不會玩,對什麽都不大有興趣。

    我相信我是唯一和他有幾分親熱的人;而且我已經說過,所謂親熱隻在於走過的時候對他眨一下左眼。

    拉鮑不抽煙。遇到分發煙卷,拉鮑便拿著他的一份,玩弄一會,搬弄著被長期的病床生活變了樣的細長手指。久病的農夫的手指,決不好看:一朝沒有了肉繭,失掉了粗壯結實的模樣,簡直不成東西。

    我相信拉鮑很想把他的煙卷兒送給鄰居;但說話太難了,尤其是送人東西的話。所以他的煙卷隻好躺在閣板上吃灰塵。拉鮑筆直的仰躺著,瘦瘦的一條,活象戰爭的巨潮卷來的一根小草,對一切都莫名其妙。

    一天,參謀部的一個軍官踏進病房,走向拉鮑的床位。

    “是這一個嗎?”他說。“好,我給他送陸軍獎章和十字章來。”

    他教拉鮑在小紙條上簽了字,讓他麵對麵的廝守著他的玩藝兒。拉鮑並不笑,他把匣子放在麵前被單上,從早上九點一直望到下午三點。

    到三點,軍官又來了,說:“我弄錯了,事情攪錯了。獎章不是給拉鮑而是給拉蒲的。”

    於是他拿起寶匣,撕了收據,走了。

    拉鮑從下午三點一直哭到晚上九點,九點他睡熟了。明天,他從清早起又哭了。善心的院長穀孫先生動身上參謀部,回來帶了一枚獎章和十字章,跟旁的獎章完全一樣;他也教拉鮑在另外一張紙上簽了字。

    拉鮑止住了哭聲。可是臉上罩了一道陰影,不放心的陰影,仿佛怕隨時有人再來拿走他的寶貝。

    幾星期過去了。我時常望著拉鮑的臉,竭力揣摩他笑起來該是什麽模樣。白費氣力。明明拉鮑不會得笑,他沒有一個會笑的腦袋。

    於是來了那位綠衣太太。

    一個晴朗的早晨,她從門裏進來,象大家一樣。可是她又和大家不一樣:她的神氣象一個天使,一個王後,一個洋娃娃。穿裝既不象院中的女護士,又不象來訪問受傷的丈夫或兒子的,甚至也不象在街上看到的太太們。她要美得多,莊嚴得多:令人想起那般仙女,五彩大日曆上光豔照人的圖像,為畫家在下麵題著“沉思”,“幽怨”,“詩意”等等的。

    一群穿扮齊整的漂亮軍官簇擁著她,對她的片言隻語都留神細聽,表示最熱烈的欽佩。

    “請進來罷,夫人,”有一個軍官說,“既然您願意瞧一瞧傷兵。”

    她在病房裏走了兩步,忽而停住,用一種深沉的音調說:“可憐的人們!”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