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 交出清賬

    皮羅多象醉漢似的在那一區的幾條街上亂轉。後來到了河濱大道,順著大道一直走到賽佛,在小客店裏宿了一夜,痛苦得糊裏糊塗了。他太太雖然驚駭,卻不敢派人出去尋訪。在這種情形之下,冒冒失失的一聲張就會闖禍。公斯當斯識得大體,顧著生意上的信譽,寧可暗中著急。她等了一夜,一麵擔驚受怕,一麵做禱告。她心上想,賽査是死了呢,還是到城外去走什麽最後的門路了?第二天早上,她裝做若無其事,好像是知道丈夫不回家的原因的。但到下午五點賽査還不回來,她就把叔叔請來,要他到驗屍所去看看。勇敢的女人自己坐鎮在櫃台後麵,女兒在她身邊做繡作。兩人麵上一本正經的招呼顧客,既不愁眉苦臉,也沒有什麽笑容。

    比勒羅回來的時候把賽査帶回家了。比勒羅從交易所出來,在王宮市場碰到他退退縮縮的正想進賭場。那天是十四。開出晚飯來,賽査吃不下去。過分抽搐的胃沒法接受食物。飯後的時間更不好過。忽而希望,忽而絕望,一下子體會到各種各樣的快樂,一下子又感到最劇烈的痛苦:這種翻來覆去的磨折,對性格懦弱的人最傷身體。皮羅多已經打熬了上百次,這時又嚐到這種滋味。他要睡到六層樓去,說:“我不要看到我荒唐胡鬧的成績。”賽查太太花盡氣力,把他硬留在富麗堂皇的客廳裏,正好皮羅多的訴訟代理人但爾維來了,一直闖進客廳,說道:

    “官司打贏了。”

    賽查聽了,抽搐的臉馬上鬆下來,但那種快活的表情叫比勒羅和但爾維都看了害怕,母女倆嚇得跑到賽査麗納房裏去哭了。

    花粉商叫道:“那我可以做押款了?”

    但爾維道:“你不能這樣冒失。他們還要上訴,說不定會重判。大概一個月之內可以定局了。”

    “一個月!”

    賽查迷迷糊糊的打起瞌睡來,誰也不想把他叫醒。這是精神癱瘓的症象:肉體還活著,還在受罪;腦子可暫時不活動了。公斯當斯,賽査麗納,比勒羅和但爾維都看得很清楚,覺得他能放鬆一下的確是上帝的恩惠。這樣,皮羅多在夜裏才不至於再受攢心刺骨的痛苦。他坐在壁爐旁邊的大靠椅裏;太太坐在壁爐的另外一邊,留神看著他,嘴角上那個溫柔的笑容說明女人的本性比男人更近於天使,懂得同情心要極盡溫存的表現出來。這是天使獨有的本領;我們承蒙上天的好意,一生也有過幾回在夢中見到這種天使。賽査麗納坐在小凳上,靠在母親腳下,不時把頭發挨著父親的手磨來磨去,借此表達她的心意。父親這樣悲痛,跟他說話當然是不合適的,比勒羅這個看破世情的哲人,心上對什麽事都有準備;他坐在椅子裏象救濟院院長坐在議會的花褸上,和但爾維低聲談著,臉上所表現的智慧不亞於埃及的斯芬克斯。大家都相信但爾維老成持重,公斯當斯也讚成和他商量。好在一本賬都在她腦子裏,她便湊著但爾維的耳朵把情形告訴他。他們在發呆的花粉商麵前談了個把鍾點,但爾維望著比勒羅搖搖頭。

    但爾維用著吃公事飯的那種鎮靜得可怕的態度,說道:“太太,應當把賬簿攤出去。就算你用了什麽方法過了明天這一關,至少還要付出三十萬法郎才能拿全部地產去押款。負債五十五萬;賬麵的資金為數不小,而且很有出息,問題就是不能變現款。我認為與其從樓梯上滾下去,不如從窗裏跳出去。”

    比勒羅說:“孩子,我的意思也是這樣。”

    賽査太太和比勒羅把但爾維送走了。

    賽查麗納輕輕站起,吻著父親的額角,說了聲:“可憐的爸爸!”叔公和母親回到樓上的時候,她又問父親:“難道安賽末一點辦法都沒有麽?”

    這個名字把賽査記憶中唯一清醒的部分擊中了,好比一按琴鍵,小錘子就跳起來打在弦上。他叫了聲:“沒良心的東西!”

    小包比諾被皮羅多咒罵過後,再也睡不著覺,心裏也一刻不得安寧。可憐的青年恨他的叔叔,跑去找他,他受著愛情鼓動,把能說會道的本領一齊拿出來,想說脤這個老資格的法學家,叫他回心轉意;可是把話說給一個法官聽,等於把水滴在漆布上。

    安賽末說:“生意上的習慣,當家的股東可以從將來的盈餘裏麵預支一部分給不出麵的股東;而我們的公司的確會有盈餘的。我把買賣全盤考慮過了,我覺得有力量在三個月之內付出四萬法郎。賽査先生是個規矩人,四萬法郎一定會拿去付他的票據。那末,即使將來宣告破產,僨權人對我們也無可責備。並且,叔叔,我寧可損失四萬法郎,不願意失掉賽查麗納。現在她已經知道我拒絕出票,要瞧不起我了。我有話在先,答應替恩人拚命。我的情形,正如一個年輕的水手不能不拉著船長的手一同沉下去,正如一個小兵不能不和將軍同歸於盡。”

    法官握著侄兒的手說道:“你心腸是好的,做買賣可不行,我永遠看得起你。”接著又說:“為這件事我轉了很多念頭,我知道你愛賽査麗納愛得發瘋,我認為你的感情和生意上的規矩都可以顧到。”

    “啊!叔叔,你要能想出辦法來,我的榮譽就保全了。”

    “既然頭油是一筆產業,就叫皮羅多把他的一份股子活賣給你吧;那你就可以給他五萬法郎。活賣契約我來替你起草。”

    安賽末擁抱了叔叔,回去簽了五萬法郎期票,從五鑽石街直奔王杜姆廣場。花粉商說了句“沒良心的東西”回答女兒,象從墳墓裏發出來的聲音叫賽査麗納,公斯當斯和比勒羅非常詫異,一齊朝他望著。正在這時候,客廳的門開了,包比諾出現了。

    他抹著額上的汗,說道:“親愛的東家,你要的票子,我拿來了。”

    他把票據遞過去,又道:“我把店裏的事仔細算過了,你放心,我到期一定照付;趕快拿去挽回你的榮譽吧!”

    “我知道他一定幫忙的。”賽査麗納嚷著,抓起包比諾的手象抽筋一般使勁握著。

    賽査太太擁抱了包比諾。花粉商站起身來,模樣象一個好人聽見了最後審判的號角,又好像才從墳墓裏走出來。他狠命的伸出手去,預備接那五十張貼著印花的票子。

    “等一等!等一等!”嚴厲的比勒羅叔叔說著,把包比諾的票子搶了過去。

    賽查和他的老婆,賽査麗納和包比諾,一家四口被叔叔的舉動和聲調嚇呆了,看著他把票子撕掉,扔在火裏燒起來,沒有一個人敢上前阻攔。

    叔叔!”

    “叔叔!”

    “叔公!”

    “先生!”

    四個人異口同聲,表示他們的心情完全一樣。比勒羅勾著小包比諾的脖子,把他摟在懷裏,親了親他的額角。

    他說:“凡是有良心的人都要佩服你,你也的確值得人家佩服。倘使你愛上了我的女兒,哪怕她有一百萬,你隻有這些(他指著票據燒成的一堆灰),我也答應你們半個月之內結婚,他指著賽查道:“你的東家簡直胡鬧。”——比勒羅又沉著瞼對花粉商說:“侄兒,別做夢了!做買賣是靠錢,不是靠感情的。眼前這一套固然了不起,可是沒用。我在交易所裏待了兩個鍾點,你連兩個銅子的信用都沒有了。大家都在談論你出了事,說你要求把票子展期,被人拒絕了;向好兒個鋃行家借款都沒借到。他們說你揮霍濫用,還爬了六層樓去見一個喜歡嚼舌頭的房東,要求把一千二百法郎的票子展期I說你開跳舞會是為了遮蓋你的窮……有人還說你根本沒有什麽錢存在羅甘那兒。照你敵人的說法,你是把羅甘的事做借口。我托一個朋友打聽,他證明我沒有猜錯。個個人都料到包比諾要發票子了,說你幫他開店就是為了要濫發票據。總而言之,現在市麵上喧傳的無非是一個人想耍向上爬而招來的毀鎊和難聽的話。你拿著包比諾的五十張票子到處去跑吧,跑上八天也沒有一個人肯接受,不過是多受一些奚落罷了。票子一共簽了多少,誰能證明?大家算準你要把這可憐的孩子為你犧牲。你隻能白白的毀了包比諾公司的信用。憑這五萬法郎票據,你知道最冒險的貼現商肯給你多少?兩萬,兩萬!聽見沒有?生意場中有時要能站在眾人麵前三天不吃飯,好像肚子鬧積食似的,然後到第四天,人家讓你進夥食房,給你放款。這三天,你可撐不住:問題就在這裏。可憐的侄兒,勇敢一些,杷賬簿攤出去吧。趁我和包比諾在這裏,等夥計們睡了,我們兩個代你動手,免得你傷心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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