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 高級銀行界

    皮羅多決定向別處求救之前,先把情形告訴叔嶽。他從聖·奧諾雷街走到蒲陶南街,被一陣陣莫名其妙的苦惱刺激得非常難受,以為又鬧病了。他腸子裏滾熱的象火燒一般。的確,凡是靠肚子感覺的人總覺得肚子不舒服,靠頭腦感覺的總覺得頭痛。生命力集中在身體上什麽部分完全由氣質決定,但在大風浪中受到傷害的必然是這個部分:所以懦弱無能的鬧肚子痛,拿破侖是沒頭沒腦的睡覺。一個愛麵子的人要能夠克服傲氣,放棄自信,一定先得幾次三番被無情的事實逼迫,象踢馬刺似的把他的心剌得沒有了辦法才行。皮羅多直打熬了兩天才去見叔嶽,而且還是為顧到親戚關係才下了決心的:無論如何,他的情形不能不向嚴厲的五金商交代。但是到了門上,象孩子走進牙醫生診所那樣要發暈的感覺又來了;不過他的心虛膽怯關係到整整一生,而不是為了暫時的痛楚。皮羅多慢吞吞的上樓,看見老人家坐在火爐旁邊看《立憲報》,麵前的小圓桌上放著他菲薄的午餐:一塊麵包,一些牛油,一塊勃裏乳餅,一杯咖啡。

    “他真是一個看破世情的哲人。”皮羅多這麽想著,暗暗羨慕叔嶽的生活。

    比勒羅脫下眼鏡,說道:“我昨天在大衛咖啡館聽說羅甘出了事,他的情婦荷蘭美人被謀殺了。我們通知過你不能做空頭買主;克拉巴龍的收條你該拿到了吧?”

    “唉!叔叔,就是啊,你一針見血把毛病說出來啦,我沒有拿到收據。”

    “該死,那你可傾家蕩產啦。”比勒羅說著,把報紙掉在地下;雖是《立憲報》,皮羅多仍舊替他撿了起來。

    比勒羅心裏湧起許多念頭,把他那張象徽章上的肖像一般嚴肅的臉變得鐵青,仿佛一片金屬在造幣機器裏軋過了一道。皮羅多滔滔不絕的說著,他卻坐著一動不動,從玻璃窗裏望著對麵的牆壁出神。他分明是一邊聽一邊思索,很冷靜的把事情的正麵反麵掂著分量。他從莫豐丟河濱道搬進這四層樓的時候,已經渡過了生意場中的難關,看事情和彌諾斯王一樣清楚。

    皮羅多說到最後,是央求比勒羅賣掉六萬法郎公債,等著比勒羅回答。他說:“叔叔,你的意思怎麽樣?”

    “唉,可憐的侄兒,我不能這樣做,你的處境太危險了。拉貢夫婦跟我都要損失五萬法郎。兩個老實人聽著我的主意,把伏欽礦山的股票賣了;萬一遭到損失,我的責任倒不是償還他們資金,而是救濟他們,救濟我的侄女和賽查麗納。說不定你們幾個人吃飯都要成問題,我可以供給……”

    “吃飯也成問題?”

    “是啊,吃飯成問題。你看看清楚吧:這一關你是過不了的!我那五千六百法郎利息,可以抽出四千給你們和拉貢分著用。你一倒楣,我知道公斯當斯的脾氣,她會拚著性命幹活,吃的穿的,什麽都不要了,而你賽査,你也是的。”“事情還沒絕望呢,叔叔。”

    “我不是這樣看法。”

    “我要向你證明相反。”

    “那我再高興沒有。”

    皮羅多一聲不響,走了。他希望來得點兒安慰和勇氣,不料又挨了一下悶棍,固然沒有第一下那麽厲害,不曾使他頭腦發昏,可是傷了他的感情,而這可憐蟲是把感情看做性命一般重的。他在摟梯上走了幾級,又回上來。

    他冷冷的說道:“叔叔,公斯當斯還不知道這件事,你至少得瞞著她;請拉貢他們也別擾亂我家裏的安寧,這樣我才好跟苦難拚命。”

    比勒羅點點頭答應了,又道:“勇敢一些,賽查!我看出你生我的氣;將來你想到老婆跟女兒,會明白過來的。”

    他素來佩服叔嶽頭腦特別清楚,所以聽了他的意見大為灰心,從滿懷希望的高峰上直跌到泥塘裏,變得毫無主意了。一個沒有象比勒羅那樣受過磨練的人,遇到生意上的大風浪就隻能受局勢支配,一忽兒聽從別人,一忽兒自作主張,好像跟著磷火在黑夜裏東奔西竄。他聽憑旋風把他卷走,不會躺在一邊不理,或是站在高處看清風向,想法躲開。皮羅多正在苦悶的當兒,忽然想起借款的糾葛,便到維維安納街去找他的訴訟代理人但爾維。倘若借款有希望作廢,就得趁早辦起手續來。

    花粉商看見但爾維穿著白呢晨衣坐在火爐旁邊,態度安詳,嚴肅。辦案子的人大概都是這副神氣,天大的秘密在他們都是聽慣了的,保持冷靜也是必要的。皮羅多卻是第一回注意到。他說出他的倒楣事兒,心情就象一個受了傷害的人那麽興奮,激動,既為了家財不保而發急,又為著自己的生命,榮譽,妻兒子女而難過得要命:在這種情形之下,代理人的態度是會叫他心裏發涼的。

    但爾維聽完了他的話,說道既然不曾有現款交割,隻要能證明借主存在羅甘那兒的錢早已沒有了,你的借據當然可以作廢。對方隻能在羅甘的保證金項下取得賠償,和你的十萬法郎一樣。我在可能範圍之內擔保你勝訴,沒有上堂就贏的官司是沒有的。”

    這樣一位高明的法學家說出這種話來,使花粉商恢複了一些勇氣,他要求但爾維在半個月以內解決。但爾維回答說,大概不出三個月,案子可以判決,把借據撤銷。

    花粉商叫道:“怎麽,要三個月!”他先還以為有了生路呢。

    “就算很快能開庭,我們也沒法叫對方跟著你走:他會利用訴訟程序來拖延日子,律師也不是每次都能出庭的。誰敢說對方不會讓法院缺席判決,然後再上訴呢?親愛的先生,我們不能要怎樣就怎樣。”但爾維微笑著說。

    皮羅多說,可是在商務法庭……”

    “噢!商務裁判和初審法院的推事性質完全兩樣。你們辦起案子來又快又馬虎,法院可是要經過許多程序。這也是為了保障人民的權益。倘若當庭就來個判決,叫你損失四萬法郎,你願意不願意?同樣,對方看到這筆款子保不住了,當然會起來反抗。訴訟程序規定的期限等於司法上的防禦工事。”

    “你這話不錯。”皮羅多說著,向但爾維行了禮,走了,心裏說不出的難過。他走在街上又道:“他們說的都不錯。就是錢!錢!”在喧鬧沸騰的巴黎,——現代就有一個詩人把巴黎比做一個釀酒的桶,——這一類自言自語的忙人不在少數。

    他回去,收賬的夥計告訴他,因為快到新年,主顧都留著發票,把收據退回了。

    花粉商在鋪子裏大聲叫道:“那末是到處都弄不到錢羅!”

    他咬咬嘴唇,夥計們都抬起頭來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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