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

    於洛元帥,以他的最髙軍階,不得不有一所與身分相當的屋子。蒙巴拿斯街一共有兩三座王府,他就在那條街上住著一所巍峨宏大的府第。雖然是租的全幢,隻用了底下一層;李斯貝德來管家的時候,就想立刻把二樓轉租出去,認為這一部分的收入抵得了全部房租,伯爵差不多可以白住,但是老軍人不答應。幾個月以來,元帥老是在暗中發愁。他看出弟媳婦的窘況,雖不知道原因,已經感覺到她在受罪。一向無愁無慮很快活的老人,不大出聲了,他特意把二層摟留著,有朝一日他的家可能成為男爵夫人母女倆的棲身之所。大家知道福士漢伯爵家道平常,陸軍部長維森堡親王,便硬要他的老夥計收受一筆搬家津貼。於洛把這筆錢置辦了底層的家具,樣樣弄得體體麵麵的,因為他不願意,照他的說法,把元帥的棍子放在腳底下。帝政時代,屋主人是個參議員,樓下幾間客廳裝修得非常富雨,白漆描金,到處雕花,至今還保存得很好。元帥又放進一些古色古香,同樣格局的家具。車房裏停著一輛車,漆有兩棍交叉的徽號;逢到大場麵,或是上陸軍部,或是進王宮,有什麽典禮或是慶祝,他便向外邊租用牲口。三十年來的傭人是一個六十歲的老兵,廚娘是老兵的姊妹。因此他能夠省下萬把法郎,加在他預備給奧當斯的一份小家私上麵。老人天天從蒙巴拿斯街穿過環城大道,步行到伯呂梅街·,殘廢軍人見了他每次都對他立正敬禮,而元帥總是微微一笑的招呼他們。

    “你對他立正的那個人是誰呀?”有一天一個工人問一個殘廢的上尉。

    “讓我來告訴你吧,小夥子,”軍官回答。

    小夥子擺好了姿勢,預備耐著性子聽一個多嘴的人嘮叨。

    “一八〇九年,”殘廢軍官說;“皇帝帶著大軍衝向維也納,咱們的任務是保衛兩翼。到一座橋口,山岩上高高低低有三座堡壘,都是防守這座橋的炮兵陣地。我們的司令官是瑪賽拿元帥。你剛才看見的那位,當時是禁衛軍榴霰兵團的旅長,我就在他部下咱們的隊伍在橋這一邊,堡壟在河的對岸。我們這方麵衝鋒衝了三次,退了三次。於是元帥說:‘去找於洛來,隻有他跟他的弟兄們吃得下這一仗。’咱們便開上去。從橋上退下來的將軍,在炮火下麵攔住了於洛告沂他怎麽對付,說話的時候擋住了去路。旅長滿不在乎的回答說:{我不要聽意見,隻要你騰出路來讓我走’,說罷他帶著部隊首先上了橋。於是砰隆隆!三十尊大炮對我們轟過來了……”

    “哎唷!我的小乖乖!”工人叫道。“那一下子掛彩的詼不少啦!”

    “要是你象我一樣,親耳聽見他若無其事的說那句話,你也會佩服得五體投地!那座橋並沒阿高爾橋那樣出名,可是更偉大。我們跟著於洛一直衝到炮兵陣地。嚇!一路死了多少,那些好漢!”軍官一邊說一邊脫了脫帽子。“我們這一下把德國兵唬住了。你看到的那位老人,皇帝把他封了伯爵;給咱們老總的榮譽,就等於給了我們全體的榮譽;他們把他晉級為元帥也是大大應該的。”

    “元帥萬歲!”工人叫了聲。

    “噢!你再嚷也是白費!元帥的耳朵給大炮轟聾了。”

    這段故事可以表示榮軍們怎樣的敬重於洛元帥,同時他始終不變的共和黨人的主張,使他在本區裏也大得人心。

    以這樣安詳、這樣純潔、這樣高尚的心靈而哀傷憂苦,真教人看了難受。男爵夫人隻能用盡女人的技巧對大伯扯謊,把所有可怕的事實瞞著他。大禍臨頭的那一天早上,跟一般老年人一樣起身很早的元帥,以答應結婚為條件,從李斯貝德嘴裏盤問出了兄弟的真情。老姑娘從進門起就在等這個機會,所以未婚夫向她探聽秘密在她是極高興的;因為經過了這一下,她的婚事愈加穩固了。

    “你兄弟是不可救藥的!”貝德對準元帥比較清楚的一隻耳朵叫。

    洛蘭姑娘靠她響亮清楚的聲音,能夠跟老人談話。她不怕喊破嗓子,要她的未婚夫知道,跟她在一塊他永遠不是聾子。

    “他有了一個阿特麗納還養過三個情婦,”老人歎道,“可憐的阿特麗納!……”

    “要是你肯聽我,”李斯貝德叫道,“你可以利用維森堡親王的交情,替我姊姊謀一個體麵的差事;這樣她可以得到幫助,因為男爵把三年的薪俸都抵押了。”

    “好,”老人回答,“我到部裏去探探他對我兄弟的意見,求他切實幫幫我弟媳婦的忙,給她找一個不失身分的事!

    “巴黎幾位做慈善事業的女太太跟總主教合作,組織了一個慈善會;她們要聘請幾位高薪水的視察員,調查真正清寒的人。那樣的職位跟阿特麗納很相宜,她一定中意的。”

    “你去教人套車,我去穿衣服。必要的話我到奈伊去見王上!”

    “呦!他多喜歡她!”貝德心裏想。“我碰來碰去,老是碰上她。”

    李斯貝德已經在這兒當權,可是不在元帥麵前。三個傭人都非常怕她;她為自己特意添了一個貼身女仆,使出老姑娘的脾氣,事無大小都要人報告,都要親自過目,處處要使她親愛的元帥舒服。跟未婚夫一樣的共和黨,她的平民氣息特別討他喜歡;她奉承的手段也極高明;半個月以來,元帥的生活舒服得多;好像孩子受到了母親的照顧,他發見李斯貝德的確實現了他一部分夢想。

    “親愛的元帥,”她送他到階沿上,“把車窗拉上來,別兩麵通風,聽我的話好不好?……”

    元帥,這個從來沒有受過體貼的單身漢,雖然心緒惡劣,臨走也不免對貝德掛著點笑容。

    就在這個時候,於洛男爵奉到部長的召喚,離開了公事房,向元帥維森堡親王的辦公室走去。雖然部長召見手下一個署長是常事,於洛卻是情虛得厲害,覺得副官彌多弗萊臉上有些說不出的陰沉沉冷冰冰的氣息。

    “彌多弗萊,親王怎麽樣?”他帶上辦公室的門,追上前麵的副官。

    “他恐怕在生你的氣,男爵;他的聲音,眼睛,臉色,好像就要大發雷霆似的……”

    於洛臉色發白,一聲不出的走過穿堂,會客室,心跳得很快,一直走到辦公室門外。元帥那時七十歲,頭發全白了,跟上了這個年紀的老人一樣,臉上的皮膚變了樹皮一般的顏色,最有威嚴的是那個寬廣的天庭,在你的想象中仿佛一片戰場。白雪滿頂的腦蓋下麵,亮著一對藍眼睛,因為眉毛部分的拱形骨特別往外突,眼光顯得很陰沉,平時總帶點兒淒涼的情調,表示一肚子的苦悶與牢騷。他當年是和裴拿陶德並肩的元勳,也有過裂地封疆的希望。他動了感情,一雙眼睛就變成兩道可怕的閃電,而老是有點兒悶的嗓子也變得尖厲刺耳。發怒的時候,親王立刻恢複他軍人的麵目,說話也回複了高打少尉的口氣;那時他是絕對不留情麵的。於洛·特爾維瞥見這頭老獅子,亂發蓬鬆象馬鬣一般,雙眉緊蹙,背靠著壁爐架,眼睛好似在出神。

    “親王,我來請示!”於洛裝做若無其事的,說話極有功情。

    元帥一聲不出,目不轉睛的瞪著他的署長,看他從門口走到麵前。這道深沉的目光有如上帝的神目,於洛受不住了,無地自容的把眼睛低了下去,心裏想他全知道了。”

    “你不覺得有什麽虧心事嗎?”元帥的聲音嚴肅,沉著。“有的,親王。也許我瞞著您在阿爾基利搜索糧食是錯的。在我這個年紀,加上我的嗜好,當了四十五年差事,還是兩手空空。法國四百位議員的宗旨,您是知道的。那般先生對所有的缺份都眼紅,把部長的薪俸盡量壓低,這不是說完了嗎?……對一個老公務員,他們肯給一筆錢嗎?……你對那些刻薄的人能有什麽希望?他們隻給多隆港口的工人三十銅子一天,實際是少了四十銅子就養不活家!他們想不到在巴黎拿六百,一千,一千二的公務員,受的何等苛刻的待遇;可是薪水一到四千法郎,他們就打你主意了!……他們連一八三0年充公的王室財產,也不肯還給王室;也不肯撥一份產業給一個窮親王,而那份產業當初還是路易十六自己出錢買下的!……您要是沒有家私,人家就讓您跟我大哥一樣光靠薪俸過日子,再也想不起您曾經救過拿破侖大軍,在波蘭那片池沼縱橫的平原上,和我一起。”

    “你盜用了公款,該送到重罪法庭去,象那個國庫的出納員一樣!而你先生把事情說得這麽輕描淡寫!”

    “大人,那是大不相同的!我有沒有做監守自盜的事?

    “一個人鬧出這種醜事,在你的地位上這樣的措置乖張,簡直是擔了雙重的罪名。你丟了我們上級衙門的臉,一向是全歐洲最清白的……而這些,先生,是為了二十萬法郎,為了一個女流氓!……”說到這裏元帥聲色倶厲。“區區一個小兵,偷賣了部隊的公物尚且被處死刑,而你是一個參議官!第二驃騎旅的波冷上校告訴我,在薩凡納,他手下一個弟兄愛上一個亞爾薩斯姑娘,小妖精作死作活的要一條披肩;那個兵吃了二十年糧,馬上要升做少尉,旅部裏人人瞧得起的,為了這條披肩居然盜賣了本營的公物。結果怎麽樣,你知道嗎,特爾維男爵?他搗爛了窗上的玻璃吞下肚子,在醫院裏捱了十一個鍾點才死……你,你去想法子中風死吧,那我們還可以救出你的名譽……”

    男爵惡狠狠的望著元帥;元帥一看見這副貪生怕死的表情,立刻臉上紅了幾塊,眼睛冒起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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