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李斯貝德,表麵上跟瑪奈弗太太鬧翻了,搬到於洛元帥家。在上麵那些事情以後十天,老姑娘跟老將軍的婚約由教堂公布了。為了說服老人,阿特麗納把埃克多不堪收拾的經濟情形告訴了他,還求他絕對不要跟男爵提,因為,她說,男爵近來愁眉苦臉,心緒惡劣,喪氣到了極點……

    “唉,他也到了年紀了!”她又補上一句。

    因此李斯貝德是勝利了!她馬上要迖到她野心的目的,完成她的計劃,出盡她的怨氣。一想到多少年來瞧她不起的家庭,要由她來高高在上的加以控製,她快樂極了。她決定要做她的保護人的保護人,養活這些傾家蕩產的親族,成為他們的救命星君。她照著鏡子對自己行禮,叫自己伯爵夫人或元帥夫人!阿特麗納和奧當斯要在艱難困苦中度她們的餘年,至於她貝姨,將要出入宮廷,在社會上領袖群倫。

    不料出了一件驚人的大事,把蹲在社會的峰尖上洋洋自得的老處女,一個筋鬥摔了下來。

    就在頒布第一道婚約公告的當天,男爵得到了非洲的信息。又是一個亞爾薩斯人上門,問明確是於洛男爵本人之後,交出一封信,留下住址走了。男爵隻念了開頭幾行,就好似給雷劈了一樣:

    “侄婿青及:照我的計算,你收到此信應當在八月七日前後。假定我們所要求的援助要你花三天功夫,再加路上的半個月,我們就要到九月初一了。

    如果事情能在這個限期內辦妥,你的忠心的約罕·斐希的名譽,生命,還可以得救。

    這個要求,是你派來做我幫手的職員提出的。大勢所趨,我不是上重罪法庭,就是受軍法審判。你知道約罕·斐希是永遠不上任何法庭的,他會向上帝的法庭自首。

    我覺得你那個職員是個壞蛋,可能拖累你;但他象騙子一樣聰明。他說你應當說服人家,派一個視察,一個特別委員,到這兒來調查弊端,追究罪犯,加以懲處。但我們和法院之間,有誰先來緩衝一下呢?

    如果你的委員能夠帶著你的全權命令盡九月初一趕到,如果你能夠匯二十萬法郎來補足我們的存底,我們現在說是存在遠地方的,那末在會計方麵我們可以被認為毫無弊病。

    你可以把阿爾基利任何一家銀號的匯票寫我的抬頭,托來人帶回。他是可靠的,是我的一個親戚,決不會想知道他帶的是什麽東西。我已經安排好他的回程。倘使你毫無辦法,那末為了一個替我們的阿特麗納造福的人,我是死而無怨的。”

    愛情的悲苦與歡樂,結束他風流生活的橫禍,使於洛男爵忘記了可憐的約罕·斐希,雖然眼前這個緊急的危險,早已在第一封信中報告得明明白白。男爵心亂如麻的離開餐室,讓自己在客廳裏一張長沙發上倒了下來。倒下去的勢頭太猛烈了,他昏昏沉沉的楞在了那裏。他直著眼瞪著地毯上的玫瑰花紋,根本忘了手裏還有約罕·斐希那封致命的信。阿特麗納在臥室內聽見丈夫象一塊石頭一般倒在沙發上,聲音那麽怪,以為他中風了。她害怕得不能動彈不能呼吸,隻能從門裏望到外間的鏡子中,看見埃克多軟癱在那裏。她輕手躡腳的走過來,埃克多也沒有聽見,她走近去,瞥見了信,拿來念了,立刻四肢發抖。她的神經在這樣的劇烈震動之下,從此沒有能完全恢複。幾天之後,她老是渾身哆嗉,因為第一陣的刺激過後,她需要從本原中迸出力量來有所行動,以致引起了神經的反應。

    “埃克多!到我屋子裏去,”她說話的聲音隻象呼一口氣。“別給女兒看到你這副樣子!來吧,朋友,來吧。”

    “哪兒來二十萬法郞呢?我可以要求派格勞特·維濃去當查辦委員。他是很機靈很聰明的人……那不過是一二天功夫就好辦了的手續……可是二十萬法郎,我兒子又拿不出,他的屋子已經做了三十萬押款。大哥至多隻能有三萬法郎積蓄。紐沁根隻會對我說風涼話!伏維奈嗎?……上次為那無恥的瑪奈弗的孩子湊數目,他借給我一萬法郎已經不大樂意。完了完了,我隻能跑去跪在元帥前麵和盤托出,讓他說我下流,挨一頓臭罵,這樣也許下台的時候還不至於當眾出醜。”

    “可是埃克多,這不光是破產,並且是身敗名裂!我可憐的叔叔會自殺的。你要殺,也隻能殺我們,可不能做凶手害死別人呀!拿出勇氣來,還是有辦法的。”

    “一點沒有!”男爵說。“政府裏沒有一個人能籌出二十萬法郎,哪怕為了挽救一個內閣!……噢,拿破侖!還會有第二個拿破侖嗎?”

    “叔叔呀!可憐的人哪!埃克多,咱們不能讓他身敗名裂的自殺啊!”

    “路是還有一條,”他說,“可是渺茫得很……是的,克勒凡跟他女兒翻了臉……唉!他的確有錢,隻有他能……”

    男爵夫人忽然靈機一動,說道:“喂,埃克多,還是送掉你的妻子吧,卻不能送掉咱們的叔叔,你的哥哥,跟全家的名譽!對啦,我可以把你們統統救出……噢,我的天!該死的念頭!我怎麽會想到的?”

    她合著手,跪在地下做了一個禱告。她站起來一看見丈夫臉上喜出望外的表情,不禁又動了那個邪念。於是阿特麗納垂頭喪氣,象呆子一樣。

    “好,朋友,你去吧,趕到部裏去她從迷惘中驚醒過來叫著;“想法子派一個委員,非派不可。把元帥哄騙一下!等你五點鍾回來,我也許會……是的!我一定替你把二十萬法郎端整好。你的家庭,你做人的名譽,做參議官、做行政官的名譽,你的清白,你的兒子,一切都可以得救了;可是你的阿特麗納是完了,你永遠見不到她的了。埃克多,朋友,”她跪了下來,抓著他的手親吻,“祝福我呀,跟我說聲再會呀!”

    這番話說得那麽沉痛,於洛把她扶起來擁抱著,問道:“我不明白你什麽意思!”

    “你明白了,我就要羞死了,再不然這最後的犧牲,我要沒有勇氣去做了。”

    “太太,開飯了,”瑪麗哀德來通知。

    奧當斯過來向父母問好。老夫妻倆還得裝做若無其事的去吃飯。

    “你們先去,我就來!”男爵夫人說。

    她坐下寫了一個字條:

    親愛的克勒凡先生,我有事懇求你,希望你馬上勞駕一次。你素來熱心,想必不致令人久待。

    阿特麗納·於洛

    女兒家的老媽子路易士正在伺候開飯,男爵夫人吩咐她:“路易士,把這封信交給看門的,要他照信上的住址立刻送去,討一個回條來。”

    男爵正在看報,把一張共和黨的報紙授給太太,指著一段消息說:

    “不知道還趕得及嗎?”

    那是一段措辭激烈的簡訊,為報紙專門用來調劑一下它們的政治濫調的。

    本報阿爾基利訪員消息:奧朗省的軍糧供應,弊端百出,已由司法當局著手偵查。瀆職情事業已查明屬實,犯罪人員亦已偵悉。倘不嚴厲懲治,則中飽舞弊,克扣軍糧所致士兵之損害,將尤甚於阿拉伯人之槍彈與氣候之酷烈。該案發展,待有詳細消息,再當披露。阿爾基利之行政機構,如一八三〇年憲章所規定,即欠周密,輿論界曾一再指摘。今茲事端,足證各報過去言論並非過慮雲雲。

    “我要穿起衣服上部裏去,”男爵離開飯桌時說,“時間太寶貴了。每分鍾都有一個人的性命出入。”

    “噢,媽媽,我沒有希望了!”奧當斯喊。

    沒有辦法再止住眼淚,她把一份美術雜誌遞給母親。於洛太太看見一幅銅版的圖,印著史丹卜克伯爵雕的《達麗拉〉〉,下麵注著瑪奈弗太太藏。文章的作者隻署一個維字,但最初幾行就顯出了格勞特·維濃的文才與有心討好的意味。男爵夫人說了聲:“可憐的女兒!……”

    母親這種近乎冷淡的口吻,使奧當斯大吃一驚,她望了一眼,發覺母親臉上的表情比她自己的還要痛苦百倍,便過去抱了母親問:

    “媽媽,你怎麽啦?什麽事呀?難道咱們還會比現在更苦嗎?”

    “孩子,我覺得跟我今天的痛苦相比,過去一切可怕的苦難都不算一回事。什麽時候我可以不再受苦了呢?”

    “到了天國的時候,媽媽!”奧當斯回答。

    “來,好孩子,你來幫我穿衣……噢,不,……我不願意這一回的梳妝要你來幫忙。你叫路易士來吧。”

    阿特麗納回到房裏,照著鏡子。她又辛酸又好奇的把自己打量一番,暗暗問自己:“我還好看嗎?……還有人為我動心嗎?……有沒有皺襇呀?……”

    她撩開美麗的淡黃頭發,露出太陽穴……皮膚還象少女一般嬌嫩。阿特麗納再進一步露出肩膀來瞧了瞧,滿意之下,她做了一個驕傲的姿勢。凡是美麗的肩膀,它的美是女人身上最後消失的美,尤其在一個生活純潔的女子。阿特麗納仔細挑出她最好的衣著行頭;可是一個虔誠貞節的女人,盡管加上許多賣弄風情的花樣,穿扮起來還是那股幽嫻貞靜的氣息。灰色的新絲襪與後跟鏤空的緞鞋有什麽相幹,既然她不知道應用的藝術,不懂得在緊要關頭把一隻美麗的腳往衣裾外麵探出幾分,而衣裾又在空中高舉著一點引人遐想,她穿上她最漂亮的印花紗衣衫,短袖敞領;但她看到自己過於袒露又害怕起來,把美麗的手臂裹上一重淺色的輕紗,胸部肩部又加上一條繡花的披肩。她覺得英國式的長發紛披太露骨,便戴一頂漂亮的便帽衝淡一下;可是戴帽子也罷,不戴帽子也罷,她會不會把金黃色的頭發卷兒輕弄慢撚,借此展覽她的纖纖玉手教人欣賞呢?……犯罪的意識,明知故犯跳入火坑的準備工作,使這位聖潔的女子渾身發燒,暫時恢複了一下青春的光彩。這就等於她的胭脂花粉。她眼睛發亮,皮膚發光。她非但沒有做到迷人的風度,反而有股妖氣使她自己看了作惡。她曾經教李斯貝德敘述文賽斯拉背棄妻子的經過;當她知道瑪奈弗太太一個黃昏,一刹那之間就把藝術家釣上的時候,不禁大為訝異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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