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七點,李斯貝德已經搭了街車回家,她急於要去看那個騙了她二十來天的文賽斯拉。她帶給他一小籃水果,是克勒凡親自裝滿的,他現在對他的貝姨格外親熱了。她奔上閣樓的速度,幾乎喘不過氣來。藝術家正在把一口匣子上的花紋收拾完工,預備送給他親愛的奧當斯。匣蓋四周刻著繡球花,中間有幾個愛神在遊戲。可憐這愛人,為了張羅一筆錢做這口孔雀石的匣子,不得不替佛洛朗-夏諾工廠做了一對火把座子,明明是兩件精品,可是把所有權放棄了。

    “這幾天你工作太多了,好朋友,”李斯貝德一邊說一邊抹著他腦門上的汗,吻了他一下。“八月裏忙成這個樣子,我怕是危險的。真的,你要把身體攪壞了……喂,這是克勒凡先生家裏的桃子,棗子……你不用這樣辛苦,我已經借到兩千法郎,要是你能夠賣掉那座鍾,沒有意外,我們一定能還這筆債……可是我有點兒疑心那債主,他送了這張官契來。”

    她把催告清償與執行拘禁的公事,放在蒙高南元帥像的草樣下麵。文賽斯拉放下繡球花的泥塑吃水果,她把花枝拿在手裏,問:“這好看的東西你替誰做的?”

    “替一個首飾商。”

    “哪個首飾商?”

    “我不知道,是史底曼教我捏的,他等著要。”

    “這是繡球花呀,”她聲音異樣的說。“怎麽你從來沒有替我做點兒什麽?難道要弄一隻戒指呀,小匣子呀,無論什麽紀念品,竟是那末不容易嗎?”她說的時候,惡狠狠的瞪著藝術家,他幸而低著眼睛沒有看見。“你還說愛我呢!”“你不相信嗎,小姐?”

    “哼!聽你小姐兩字叫得多熱烈!……你瞧,自從看見你快要死過去的那一天起,我心上除你之外就沒有第二個人……我把你救活之後,你說你是我的了,我從沒跟你提這句話,可是我自己許下了願,沒有忘記!我心裏想:‘既然這孩子自願交托給我,我要使他快活,使他有錢!’我可是做到了,替你找到了財路!”

    “怎麽的?”可憐的藝術家這幾天得意忘形,又是太天真了,想不到人家給他上當。

    “是這樣的李斯貝德往下說。她看著文賽斯拉,越看越歡喜;他眼中表現的是兒子對母親的愛,同時也流露出他對奧當斯的愛;這一點使老姑娘誤會了。她生平第一次,發見一個男人眼中射出熱情的火焰,以為是她引起的。

    “克勒凡先生答應投資十萬法郎,讓我們開一個鋪予,要是,他說,你肯娶我的話。胖老頭兒竟有些古怪念頭……

    你意思怎麽樣?”她問。

    藝術家臉孔發白象死人一樣,對恩人眨了眨黯淡無光的眼睛,把他所有的思想都表現了出來。他張著嘴楞在那裏。

    “再明白也沒有,你這個表情是說我生得奇醜!”她苦笑著說。

    “小姐,我的恩人對我是永遠不會醜的;我對你的確極有感情,可是我還不到三十歲,而……”

    “而我已經四十三!哼,我的堂姊於洛太太已經四十八,還能教人顛倒;可是她呀,她是美人!”

    “小姐,相差十五歲,怎麽過夫妻生活?為我們自己著想,就應該仔細考慮。我的感激決不下於你的恩惠。再說,你的錢不久也可以還你了。”

    你把我當做沒有心肝的,放印子錢的債。

    “対不起!可是你再三跟我提到錢的事……總之你是我的重生父母,請你不要毀了我。”

    “你想離開我,我明白了,”她側了側腦袋。“你這個紙糊一樣的人,哪兒來的勇氣,膽敢忘恩負義?你居然不信任我,不信任你的本命星君?……我常常為了你工作到深更半夜!把一輩子的積蓄交給了你!四年功夫,我分給你麵包,一個可憐的女工的麵包,我什麽都借給你,連我的勇氣都給了你!”

    “小姐,得了吧,得了吧!”他跪下來握著她的手。“不用多說了!三天以後,我會告訴你,把一切告訴你。”他吻著她的手。“讓我,讓我快活罷,我有了愛人了。”

    “那末,好,你去快活吧,我的孩子,”她說著站了起來。

    然後她吻他的額角,吻他的頭發,那股瘋狂的勁兒,象一個判了死刑的囚犯體味他最後半天的生命。

    “啊!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跟我愛人一樣的了不起,”可憐的藝術家說。

    “因為我還是愛你,所以為你的將來擔心,”她沉著臉說。“猶大是自己吊死的!……負心人沒有一個好收場!你一離開我,就做不出一件好東西!好吧,咱們不用談婚姻,我知道,我是一個老姑娘,我不願意把你青春的花,把你所說的詩意,扼殺在我葡萄藤似的臂膀裏;可是,不談婚姻,難道咱們就不能住在一塊嗎?聽我說,我有做買賣的頭腦,我可以工作十年,替你掙一份家業,因為我,我的名字就叫做省儉;不比一個年輕女人專會花錢,把你掙來的統統用光,你隻能辛辛苦苦為她的快樂而工作。幸福隻能給人回憶。我一想到你,就幾小時的發楞……噯,文賽斯拉,跟我住在一塊吧……你瞧,我樣樣明白:你可以養情婦,養些漂亮女人,象那個想見見你的小瑪奈弗一樣的,我不能給你的幸福,她會給你。以後,等我替你積了一年三萬法郎進款的時候,你再結婚。”

    “你是一個天使,小姐,我一輩子忘不了今天這個時間,”文賽斯拉抹著眼淚說。

    “你這樣我才稱心呢,孩子,”她望著他,快樂得飄飄然。

    人的虛榮心都是極強的,李斯貝德以為自己得勝了。她作了那麽大的讓步,把瑪奈弗太太都獻了出來!她一輩子沒有這麽激動過,破題兒第一遭覺得歡樂浸透了她的心。要是同樣的境界能夠再來一次,她把靈魂賣給魔鬼都是願意的。

    “我已經訂婚了,”他回答說我愛的那個女人是無論什麽女人都比不上的。可是我對你永遠象對我故世的母親一樣,現在如此,將來也如此。”

    這句話仿佛一場暴風雪落在火山口上。李斯貝德坐了下來,沉著臉端詳這個青年,這副美麗的相貌,這個藝術家的額角,這些好看的頭發;凡是能在她心中,把抑捺著的女性本能挑撥起來的特征,她都一樣樣的看過,然後,冒上來又隱了下去的淚水,把她的眼睛沾濕了一下。她好似中世紀墓上那些痩小細長的雕像。

    “我不來咒你,”她忽然站起身子,“你隻是一個孩子。但願上帝保佑你!”

    她下樓,把自己關在了屋裏。

    “她愛我呢,”文賽斯拉心裏想,“可憐的女人!她話中透露出多少熱情!她瘋了。”

    這個生性枯索而實際的女人,作了最後一次掙紮想保存這個美與詩的象征,掙紮的劇烈,隻有淹在水裏的人拚命想遊到沙灘那種潑辣的毅力,可以相比。

    又隔了一天,清早四點半,史丹卜克伯爵睡得正好,聽見有人敲他閣摟的門;他一開門,進來兩個衣冠不整的人,又跟進第三個,是可憐的執達吏打扮,他說:

    “你是文賽斯拉先生,史丹卜克伯爵嗎?”

    “是的,先生。”

    “我是葛拉賽,商務警察……”

    “什麽事呢?”

    “我們是來抓你的,先生,你得跟我們上格裏希監獄……把衣服穿起來吧……我們很客氣,連警察都不帶,樓下有馬車等著。”

    “我們顧你的麵子……想必你是大方的,”兩個助理員中的一個說。

    史丹卜克穿好衣服,走下樓梯,兩個助理員一邊一個抓著他的手臂;一上車,馬夫立刻揚起鞭子,仿佛早已知道往哪兒去。半小時內,可憐的外國人給送進了監獄。他愣住了,連一句抗議都沒有。十點,他被帶到文書處,看見李斯貝德哭哭啼啼的,給他一點零錢,在牢裏可以吃得好一點,租一個大一點的房間做工作。她說: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