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男爵固然關切他的小嬌娘,也沒有忘記他的晚輩。商務部長包比諾伯爵是個風雅人物:他花兩千法郎定了一座《薩姆鬆》。條件是要毀掉模型,就是說,除了於洛小姐的那座之外,隻剩下他一座《薩姆鬆》,時鍾的模型送給一個親王看了,大受賞識,願意出三萬法郎定下,但是不許再鑄第二座。問了幾個藝術家——史底曼也在內——都說能做這兩件作品的作者,當然也能塑一個人像。於是蒙高南元帥造像基金會主席,陸軍部長維森堡元帥,立即召集會議,決定把造像工程交給史丹卜克伯爵承接。對於這個連同行都在捧場的藝術家,次長拉斯蒂涅伯爵也希望有一件作品,結果把兩個孩子替一個小姑娘加冠的那座美妙的像買了去,還答應在大石街上國營的大理石倉庫內,撥一間工場給他。

    這一下他可成了名,而在巴黎的成名是轟動一時的,如醉如狂的,要強毅篤厚之士才擔當得起;不少才華早顯的人都是給盛名壓倒的。拫章雜誌都在議論文賽斯拉·史丹卜克伯爵,他本人和斐希小姐卻一點兒不會得知。每天,貝德一出去吃飯,文賽斯拉就上男爵夫人那裏待一二小時,除掉貝德到於洛家吃飯的日子。這樣一直過了好幾天。

    男爵對史丹卜克伯爵的身分與人品得到了證實;男爵夫人,對他的性情與生活習慣都覺得滿意;奧當斯,為了自己的愛情獲得認可,為了未婚夫的聲譽鵲起而得意非凡:他們不再遲疑,已經在討論這頭親事了。至於藝術家,當然幸福到了極點;卻不料華萊麗一不小心,差一點把大局破壞了。事情是這樣的:

    李斯貝德,因為男爵希望她多跟瑪奈弗太太來往,好在這個小公館裏有一隻眼睛,已經在華萊麗家吃過飯;華萊麗方麵,也希望在於洛家中有一隻耳朵,所以對老姑娘十分巴結。她甚至預先邀定斐希小姐,等她搬新屋子的時候去喝進屋酒。老姑娘很高興多一處吃飯的地方,又給瑪奈弗太太的甜言蜜語騙上了,居然對她有了感情。一切與她有關係的人,沒有一個待她這麽周到的。瑪奈弗太太之於貝德,以小心翼翼的敷衍而論,正如貝德之於男爵夫人、列凡先生、克勒凡先生、以及一切招待她吃飯的人。瑪奈弗夫婦特意讓貝姨看到他們生活的艱苦,以便賺取她的同情,還照例把苦難渲染一番:什麽疾病呀,受朋友欺騙呀,千辛萬苦,作了極大的犧牲,使華萊麗的母親福丁太太到死都過著舒服生活呀。諸如此類的訴苦,不勝枚舉。

    “那些可憐蟲!”貝德在姊夫於洛前麵說你關切他們真是應該,他們值得幫助,因為他們又是好心,又肯吃苦。靠副科長三千法郎的薪水過日子,是不大夠的;蒙髙南元帥死了以後,他們欠著債呢!你看政府多狠心,教一個有妻有子的公務員,在巴黎盡二千四百法郎過活!”

    一個年輕女子,對她表示很親熱,把樣樣事情告訴她,請教她,恭維她,似乎願意受她的指揮,當然很快就成了怪僻的貝姨最親信的人,比她所有的親戚更密切。

    至於男爵,他佩服瑪奈弗太太的體統,教育,以及貞妮·凱婷與玉才華都沒有的姿態舉動,一個月之內他神魂顛倒,觸發了老年人的癡情,那種表麵上很有理性而實際是荒謬絕倫的感情。的確,在這個女人身上,他看不到諷刺,看不到酗酒,看不到瘋狂的浪費,看不到腐敗,既沒有對社會成規的輕蔑,也沒有女戲子與歌女們的放蕩不羈,使他一再倒楣的那種性格。同時,娼婦們象久旱的沙土一般填不滿的欲壑,他也逃過了。

    瑪奈弗太太變成了他的知己與心腹,哪怕他送一點極小的東西,她也要推三阻四,才肯收下。

    “凡是職位,津貼,從政府得來的一切,都行;可是千萬別汙辱一個你說你愛的女人華萊麗說;“要不然,我就不她象聖女丹蘭士眯著眼睛望天一樣,瞟了他一眼,然後補上一句:“而我是願意相信你的。”

    每送一件禮物,都象攻下一座堡壘或收買一個人良心那麽費事。可憐的男爵用盡計謀,才能獻上一件無聊的,但是價錢極貴的小玩藝,他暗中慶幸終於遇到了一個賢德的女人,實現了他的理想。在這個原始的(那是他的形容詞)居家生活中,男爵象在自己家裏一樣是一個上帝。瑪奈弗先生萬萬想不到他部裏的天神,居然有意為他的女人揮金如土,便甘心情願的替尊嚴的長官當奴才了。

    瑪奈弗太太,二十三歲,十足地道的,不敢為非作歹的小家碧玉,藏在杜揚南街的一朵花,當然不會有娼妓們傷風敗俗的行為,那是男爵現在恨透了的。另一方麵,他還沒有見識過良家婦女扭捏作態的風趣,而膽怯的華萊麗就給他嚐到這種若即若離,欲迎故拒的滋味。

    兩人既是這樣的關係,無怪華萊麗會從他嘴裏得知史丹卜克與奧當斯的婚事消息。在一個未作入幕之賓的情人,與一個不肯輕易作人情婦的女人之間,不免有些口舌與勾心鬥角的爭執,泄露出一個人的真情,正如練習擊劍的時候,不開鋒的刀劍,也象決鬥時的真刀真槍一樣緊張。所以深於世故的男人,要學名將特·多蘭納的樣。華萊麗明明愛上了男爵,卻幾次三番的說:

    “一個女人肯為一個不能獨占的男人失身,我簡直想不通。”

    男爵的回答,是暗示女兒出嫁之後,他就可以自由行動。他屢次賭咒,說他和太太斷絕關係,已經有二十五年。

    “哼,大家都說她美得很呢!”華萊麗頂他,“我要有證據才會相信。”

    “行,我會給你證據的,”男爵一聽見華萊麗露了口風,快活得不得了。

    “什麽證據?要你永遠不離開我才算數呐。”

    說到這裏,埃克多·於洛不得不把在華諾街布置住宅的計劃揭穿,以便向華萊麗證明,他預備把屬於正式太太的那一半時間交給她,因為文明人的生活據說是白天黑夜各半分配的。他說女兒嫁後,他就能不露痕跡的和太太分居,讓她一個人呆在家裏,男爵夫人可以在女兒和兒子媳婦那裏消磨時間,他相信太太一定會聽從他的。

    “那時候,我的小寶貝,我真正的生活,真正的家庭,是在華諾街了。”

    “我的天!你把我支配得這麽如意!……”瑪奈弗太太說。“那末我的丈夫呢?……”

    “那個臭東西嗎?”

    “跟你比起來,當然是羅!”她笑著回答。

    瑪奈弗太太聽到年輕的史丹卜克伯爵的故事以後,一心一意想見見他,也許隻是想趁他們還同住一所屋子的時候,向他討些小擺設。這一點好奇心使男爵大不高興,華萊麗隻得發誓永遠不對文賽斯拉望一眼。因為她放棄了這個念頭,男爵送她一套質地細致的賽佛古窯茶具,作為補償;可是她的欲望照樣在心裏保留著,好似記在賬上一樣。因此,有一天,她請她的貝姨到房裏喝茶,把話題扯到貝姨的愛人身上,想探探能否不惹是非而見他一麵。

    “我的乖乖,”她說,因為她們互相稱為乖乖,“你為什麽還不讓我見見你的愛人呢?……你知道他很快的出了名嗎?”

    “他出名?”

    “大家都在談論他呢!”

    “嘔!”李斯貝德哼了一聲。

    “他要雕我父親的像,我倒很可以幫他的忙,使他作品成功。一八〇九年,在華葛拉姆戰役以前,桑恩替少年英俊的蒙高南將軍畫過一張極精的小型畫像,這件作品給了我母親,我可以供給他做參考。這是蒙高南太太拿不出來的桑恩和奧古斯丁是帝政時代兩個小型畫的宗師。

    “我的乖乖,你說他要雕一個人像?”李斯貝德問。

    “九尺髙的人像,陸軍部定的。啊!你怎麽啦?倒是我告訴你這些消息?政府還要在大石街上,給史丹卜克伯爵一個工場,一所屋子。你的波蘭人說不定要當大理石倉庫的主任,兩千法郎薪水,還有外快”

    “這些我都不知道,你怎麽知道的?”李斯貝德終於從迷惘中清醒過來。

    “告訴我,親愛的貝姨,”瑪奈弗太太扮著一副媚態,“你能不能做一個患難之交?願不願意咱們倆象姊妹一樣?願不願意發誓,咱們倆有事誰都不瞞誰?你替我做間諜,我替願不願發誓,在我丈夫前麵,在男爵前麵,你做間諜?……永遠不出賣我,永遠不說出是我告訴你……”

    瑪奈弗太太突然停止了這個鬥牛士的玩藝兒,貝德使她害怕起來。洛蘭女人的表情變得猙獰可怖。又黑又尖的眼睛,虎視眈眈的瞪著人。臉孔好似我們想象中的女巫,她咬緊牙齒不讓它們打戰,可怕的抽搐使她四肢哆嗦。她把鐵鉤一般的手,探到帽子裏抓著頭發,扶住她沉重的腦袋;她渾身在發燒了!臉上的皺襇好像火山爆發以後的裂縫,一場大火在其中冒煙:簡直是一個驚心動魄的場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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