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於絮爾

    醫生的老丈華朗丁·彌羅埃,是有名的洋琴家兼樂器製造家,也是法國最知名的一個大風琴師,死於一七八五年,遺下一個晚年的私生子,經過正式承認,歸了宗,但是個荒唐透頂的不肖子弟。老人臨死,連看到浪子來送終的安慰都沒有。他名叫約瑟·彌羅埃,是個歌唱家兼作曲家,用假名在意大利劇院下了海,帶著一個年輕姑娘逃到德國去了。老丈把這個的確極有才氣的兒子托給女婿,說當初沒有娶約瑟的母親,完全是為了保全女兒米諾萊太太的利益。醫生答應把老人的遺產分一半給浪子,那時樂器製造廠已經盤給埃拉了。米諾萊又暗中托人尋訪約瑟;有天晚上,葛利姆告訴他說,那藝術家進過一個普魯士的聯隊,開了小差,改名換姓,不知去向了。

    約瑟·彌羅埃天生的聲音很迷人,身段既好看,臉也長得漂亮,特別是一個格調高雅,才思橫溢的作曲家。霍夫曼描寫得很精采的,那種藝術家的頹廢生活,他過了十五年。到四十左右,他窮途落魄,隻得在一八〇六年上恢複了法國籍,住在漢堡,娶了一個清白的布爾喬亞的女兒。她是個音樂迷,愛上了這位藝術家,一心想幫他追求那永遠可望而不可即的榮名。但受了十五年折磨,約瑟還是不會過富足的日子;雖然待妻子很好,可是故態複萌,不上幾年就把老婆的財產揮霍完了,又變得一貧如洗。夫婦倆落到山窮水盡的田地,約瑟·彌羅埃竟不得不進一個法國聯隊當軍樂師。一八一三年,事有湊巧,部隊裏的軍醫受過米諾萊醫生的幫助,忽然注意到彌羅埃的姓氏,寫信告訴醫生,醫生馬上回了信。因此,一八一四年巴黎陷落之前,約瑟在京城中有了一個存身的地方;妻子在那兒生下一個女兒,得了產後症,死了。醫生為紀念故世的太太,替孩子起的名字就叫於絮爾。約瑟經過多年的窮困和辛苦,和妻子一樣支持不住,不久也死了。可憐的音樂家臨終把女兒交給醫生,由醫生做了她的教父,雖則他討厭教會儀式,認為是可笑的。

    米諾萊親生的兒女沒有一個養大的:不是流產,便是難產,或是不到周歲就夭折;如今撫育於絮爾,在他是最後一次的試驗了。一個身體嬌嫩,神經脆弱,性格虛怯的女子,頭胎一遇到小產,以後幾次的懷孕和分娩往往跟於絮爾·米諾萊的情形一樣,盡管丈夫看護周到,處處留神,醫道高明,也無濟於事。可憐這老人常常責備自己和太太不該老是想要兒女。最後一個孩子是隔了兩年才有,而在一七九二年上死的。一般生理學家說,在奧妙的生殖現象中,兒女的血是秉受父親的,神經係統是秉受母親的;假如這說數不錯,那末最後一個孩子就是吃了母親神經過敏的虧。米諾萊最強烈的感情是兒女之愛,這感情既不能滿足,隻能借行善來發泄。他在騷亂不寧的夫婦生活中,最大的願望是有一個淡黃頭發的女孩子,一朵使全家歡樂的鮮花;所以他很高興的接受了約瑟·彌羅埃的遺贈,把自己沒有實現的希望寄托在孤兒身上。

    兩年功夫,他象加東之於龐倍,關於於絮爾的事,連最瑣碎的都親自照管;他不在場,奶媽就不能給孩子吃奶,洗澡,或是把她放上床。他把自己的經驗,醫道,都用在孩子身上;做母親的痛苦,喜悅,勞碌,忽而憂急忽而樂觀的心情,就統統體會到了;然後他不勝快慰的發覺,淡黃頭發的德國女子和法國藝術家所生的這個女兒,居然身體強壯,千伶百俐。快樂的老人存著慈母般的心,看著她的淡黃頭發一天天的長起來,先是隻有一層絨毛,繼而象一根根的絲線,最後才是一片稀薄的細頭發,摸在手裏非常柔和。他常常親吻那雙赤裸的小腳,嫩皮膚底下連血管都看得出的腳指,好比薔薇的花苞。他簡直為這個女孩兒瘋魔了。她咿啞學語的時候,或是睜著溫柔秀麗的藍眼睛,把那副若有所思、等於思想的曙光的眼神、釘著一切、然後來一陣憨笑的時候,醫生會幾小時的呆在她麵前,和姚第兩人研究,想在童年的一切瑣碎現象之下,把一般人所謂的使性找出些理由來。童年原是一生最美妙的階段,那時的孩子是一朵花,也是一顆果子,是一片朦朦曨隴的聰明,一種永遠不息的活動,一股劇烈的欲望。於絮爾的美貌與溫柔,使醫生格外鍾愛,恨不得教自然的規律都為她改變一下:他對姚第說,於絮爾出牙,他自己就覺得牙痛。老年人愛起兒童來是沒有底的,簡直當他偶像一般崇拜。為了那些小家夥,他們會克製自己的癖好,把過去的一切都回想起來。他們的經驗,度量,耐性,人生所有的收獲,千辛萬苦換得來的寶物,都獻給這幼小的生命;他們返老還童了,還把他們的聰明來補母性之不足。他們時時刻刻都在活躍的智慧,抵得上母親的直覺;因為想到為娘的體貼往往有未卜先知的作用,他們便磨練自己的同情心,求其體貼入微;而這同情心原是跟嬰兒的幼弱成比例的。老年人的動作遲緩,正好代替慈母的溫存。總之,他們的生活變得象孩子一樣簡單了。母親是為了感情而作兒女的牛馬,老人是由於世情淡薄,別無所戀而舍身的。所以兒童和老年人親近是常見的事。老軍人,老教士,老醫生,看著於絮爾撒嬌,受著於絮爾撫愛,覺得樂不可支,老是和她對答,和她玩兒,從來不會厭倦。孩子的淘氣非但沒有使他們不耐煩,倒反使他們喜歡;他們滿足她所有的欲望,把每件事都當作灌輸知識的題材。在幾個對她終日眉開眼笑的老人之間,這女孩兒等於有了好幾個同樣細心,同樣周到的母親。靠著這種理想的教育,於絮爾的心靈才能在適宜的環境中成長。這株珍貴的植物居然遇到了特殊的土地,吸收到她真正需要的養料和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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