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的苦難

    不論處境如何,女人的痛苦總比男人多,而且程度也更深。男人有他的精力需要發揮:他活動,奔走,忙亂,打主意,眼睛看著將來,覺得安慰。例如查理。但女人是靜止的,麵對著悲傷無法分心,悲傷替她開了一個窟窿,讓她往下鑽,一直鑽到底,測量窟窿的深度,把她的願望與眼淚來填。例如歐也妮。她開始認識了自己的命運。感受,愛,受苦,犧牲,永遠是女人生命中應有的文章。歐也妮變得整個兒是女人了,卻並無女人應有的安慰。她的幸福,正如博須埃刻劃入微的說法,仿佛在牆上找出來的釘子,隨你積得怎麽多,捧在手裏也永遠遮不了掌心的。悲苦決不姍姍來遲的叫人久等,而她的一份就在眼前了。查理動身的下一天,葛朗台的屋子在大家眼裏又恢複了本來麵目,隻有歐也妮覺得突然之間空虛得厲害。瞞著父親,她要把查理的臥房保存他離開時的模樣。葛朗台太太與拿儂,很樂意助成她這個維持現狀的願望。

    “誰保得定他不早些回來呢?”她說。

    “啊!希望他再來?,”拿儂回答。“我服侍他慣了!多和氣,多好的少爺,臉龐兒又俏,頭發鬈鬈的象一個姑娘。”

    歐也妮望著拿儂。

    “哎喲,聖母瑪麗亞!小姐,你這副眼睛要入地獄的!別這樣瞧人呀。”

    從這天起,葛朗台小姐的美麗又是一番麵目。對愛情的深思,慢慢的浸透了她的心,再加上有了愛人以後的那種莊嚴,使她眉宇之間多添了畫家用光輪來表現的那種光輝。堂兄弟未來之前,歐也妮可以跟未受聖胎的童貞女相比;堂兄弟走了之後,她有些象做了聖母的童貞女:她已經感受了愛情。某些西班牙畫家把這兩個不同的瑪麗亞表現得那麽出神入化,成為基督教藝術中最多而最有光輝的造像。查理走後,她發誓天天要去望彌撒;第一次從教堂回來,她在書店裏買了一幅環球全圖釘在鏡子旁邊,為的能一路跟堂兄弟上印度,早晚臵身於他的船上,看到他,對他提出無數的問話,對他說:

    “你好嗎?不難受嗎?你教我認識了北極星的美麗和用處,現在你看到了那顆星,想我不想?”

    早上,她坐在胡桃樹下蟲蛀而生滿青苔的凳上出神,他們在那裏說過多少甜言蜜語,多少瘋瘋顛顛的廢話,也一起做過將來成家以後的美夢。她望著圍牆上空的一角青天,想著將來,然後又望望古老的牆壁,與查理臥房的屋頂。總之,這是孤獨的愛情,持久的,真正的愛情,滲透所有的思想,變成了生命的本體,或者象我們父輩所說的,變成了生命的素材。

    晚上,那些自稱為葛朗台老頭的朋友來打牌的時候,她裝做很高興,把真情藏起;但整個上午她跟母親與拿儂談論查理。拿儂懂得她可以對小主人表同情,而並不有虧她對老主人的職守,她對歐也妮說:

    “要是有個男人真心對我,我會……會跟他入地獄。我會……嘔……我會為了他送命;可是……沒有呀。人生一世是怎麽回事,我到死也不會知道的了。唉,小姐,你知道嗎,高諾阿萊那老頭,人倒是挺好的,老釘著我打轉,自然是為了我的積蓄嘍,正好比那些為了來嗅嗅先生的金子,有心巴結你的人。我看得很清,別看我象豬一樣胖,我可不傻呢。可是小姐,雖然他那個不是愛情,我也覺得高興。”

    兩個月這樣過去了。從前那麽單調的日常生活,因大家關切歐也妮的秘密而有了生氣,三位婦人也因之更加親密。在她們心目中,查理依舊在堂屋灰暗的樓板下麵走來走去。早晨,夜晚,歐也妮都得把那口梳妝匣打開一次,把叔母的肖像端詳一番。某星期日早上,她正一心對著肖像揣摩查理的麵貌時,被母親撞見了。於是葛朗台太太知道了侄兒與歐也妮交換寶物的可怕的消息。

    “你統統給了他!”母親驚駭之下說,“到元旦那天,父親問你要金洋看的時候,你怎麽說?”

    歐也妮眼睛發直,一個上半天,母女倆嚇得半死,糊裏糊塗把正場的彌撒都錯過了,隻能參加讀唱彌撒。

    三天之內,一八一九年就要告終。三天之內就要發生大事,要演出沒有毒藥、沒有尖刀、沒有流血的平凡的悲劇,但對於劇中人的後果,隻有比彌賽納王族裏所有的慘劇還要殘酷。

    “那怎麽辦?”葛朗台太太把編織物放在膝上,對女兒說。

    可憐的母親,兩個月以來受了那麽多的攪擾,甚至過冬必不可少的毛線套袖都還沒織好。這件家常小事,表麵上無關重要,對她卻發生了不幸的後果。因為沒有套袖,後來在丈夫大發雷霆駭得她一身冷汗時,她中了惡寒。

    “我想,可憐的孩子,要是你早告訴我,還來得及寫信到巴黎給台·格拉桑先生。他有辦法收一批差不多的金洋寄給我們;雖然你父親看得極熟,也許……”

    “可是那兒來這一大筆錢呢?”

    “有我的財產做抵押呀。再說台·格拉桑先生可能為我們……”

    “太晚啦。”歐也妮聲音嘶啞,嗓子異樣的打斷了母親的話,“明天早上,我們就得到他臥房裏去跟他拜年了。”

    “可是孩子,為什麽我不去看看克羅旭他們呢?”

    “不行不行,那簡直是自投羅網,把我們賣給了他們了。而且我已經拿定主意。我沒有做錯事,一點兒不後悔。上帝會保佑我的。聽憑天意吧。唉!母親,要是你讀到他那些信,你也要心心念念的想他呢。”

    下一天早上,一八二〇年一月一日,母女倆恐怖之下,想出了最天然的托辭,不象往年一樣鄭重其事的到他臥房裏拜年。一八一九至一八二〇的冬天,在當時是一個最冷的冬天。屋頂上都堆滿了雪。

    葛朗台太太一聽到丈夫房裏有響動,便說:

    “葛朗台,叫拿儂在我屋裏生個火吧;冷氣真厲害,我在被窩裏凍僵了。到了這個年紀,不得不保重一點。”她停了一會又說:“再說,讓歐也妮到我房裏來穿衣吧。這種天氣,孩子在她屋裏梳洗會鬧病的。等會我們到暖暖和和的堂屋裏跟你拜年吧。”

    “咄,咄,咄,咄!官話連篇!太太,這算是新年發利市嗎?你從來沒有這麽嘮叨過。你總不見得吃了酒浸麵包吧?”

    說罷大家都不出一聲。

    “好吧”,老頭兒大概聽了妻子的話軟心了,“就照你的意思辦吧,太太。你太好了,我不能讓你在這個年紀上有什麽三長兩短,雖然拉·裴德裏埃家裏的人多半是鐵打的。”他停了一忽又嚷:“嗯!你說是不是?不過咱們得了他們的遺產,我原諒他們。”

    說完他咳了幾聲。

    “今天早上你開心得很,老爺。”葛朗台太太的口氣很嚴肅。

    “我不是永遠開心的嗎,我……

    開心,開心,真開心,你這箍桶匠,

    不修補你的臉盆又怎麽樣!”

    他一邊哼一邊穿得齊齊整整的進了妻子的臥房。“真,好家夥,冷得要命。早上咱們有好菜吃呢,太太。台·格拉桑從巴黎帶了夾香菇的鵝肝來!我得上驛站去拿。”說著他又咬著她的耳朵:

    “他還給歐也妮帶來一塊值兩塊的拿破侖。我的金子光了,太太。我本來還有幾塊古錢,為了做買賣隻好化了。這話我隻能告訴你一個人。”

    然後他吻了吻妻子的前額,表示慶祝新年。

    “歐也妮。”母親叫道,不知你父親做了什麽好夢,脾氣好得很。——得啦,咱們還有希望。”

    “先生今天怎麽啦?”拿儂到太太屋裏生火時說,“他一看見我就說:大胖子,你好,你新年快樂。去給太太生火呀,她好冷呢。——他說著伸出手來給我一塊六法郎的錢,精光滴滑,簇嶄全新,把我看呆了。太太,你瞧。哦!他多好。他真大方。有的人越老心越硬;他卻溫和得象你的果子酒一樣,越陳越好了。真是一個十足地道的好人……”

    老頭兒這一天的快樂,是因為投機完全成功的緣故。台·格拉桑把箍桶匠在十五萬法郎荷蘭證券上所欠的利息,以及買進十萬公債時代墊的尾數除去之後,把一季的利息三萬法郎托驛車帶給了他,同時又報告他公債上漲的消息。行市已到八十九法郎,那些最有名的資本家,還出九十二法郎的價錢買進正月底的期貨。葛朗台兩個月中間的投資賺了百分之十二,他業已收支兩訖,今後每半年可以坐收五萬法郎,既不用付捐稅,也沒有什麽修理費。外省人素來不相信公債的投資,他卻終於弄明白了,預算不出五年,不用費多少心,他的本利可以滾到六百萬,再加上田產的價值,他的財產勢必達到驚人的數字。給拿儂的六法郎,也許是她不自覺的幫了他一次大忙而得到的酬勞。

    “噢!噢!葛朗台老頭上哪兒去呀,一清早就象救火似的這麽奔?”街上做買賣的一邊開鋪門一邊想。

    後來,他們看見他從碼頭上回來,後麵跟著驛站上的一個腳伕,獨輪車上的袋都是滿滿的。有的人便說:“水總是往河裏流的,老頭兒去拿錢哪。”

    “巴黎,法勞豐,荷蘭,流到他家裏來的水可多哩。”另外一個說。

    “臨了,索漠城都要給他買下來嘍。”第三個又道。

    “他不怕冷。”一個女人對她的丈夫說,老忙著他的事。”

    “嗨!嗨!葛朗台先生。”跟他最近的鄰居,一個布商招呼他,你覺得累贅的話,我來給你扔了罷。”

    “嘔!不過是些大錢罷了。”葡園主回答。

    “是銀子呢。”腳伕低聲補上一句。

    “哼,要我照應嗎,閉上你的嘴。”老頭兒一邊開門一邊對腳伕咕嚕。

    “啊!老狐狸,我拿他當做聾子。”腳伕心裏想,誰知冷天他倒聽得清。”

    “給你二十個子兒酒錢,得啦!去你的!”葛朗台對他說,你的獨輪車,等會叫拿儂來還你。——娘兒們是不是在望彌撒,拿儂?”

    “是的,先生。”

    “好,快,快一點兒!”他嚷著把那些袋交給她。

    一眨眼,錢都裝進了他的密室,他關上了門,躲在裏麵。

    “早餐預備好了,你來敲我的牆壁。先把獨輪車送回驛站。”

    到了十點鍾,大家才吃早點。

    “在堂屋裏父親不會要看你金洋的。”葛朗台太太望彌撒回來對女兒說,“再說,你可以裝做怕冷。挨過了今天,到你過生日的時候,我們好想法把你的金子湊起來了……”

    葛朗台一邊下樓一邊想著把巴黎送來的錢馬上變成黃金,又想著公債上的投機居然這樣成功。他決意把所有的收入都投資進去,直到行市漲到一百法郎為止。他這樣一盤算,歐也妮便倒了楣。他進了堂屋,兩位婦女立刻給他拜年,女兒跳上去摟著他的脖子撒嬌,太太卻是又莊嚴又穩重。

    “啊!啊!我的孩子。”他吻著女兒的前額,“我為你辛苦呀,你不看見嗎?……我要你享福。享福就得有錢。沒有錢,什麽都完啦。瞧,這兒是一個簇新的拿破侖,特地為你從巴黎弄來的,天!家裏一點兒金屑子都沒有了,隻有你有。小乖乖,把你的金子拿來讓我瞧瞧。”

    “嘔!好冷呀;先吃早點吧。”歐也妮回答。

    “行,那末吃過早點再拿,是不是?那好幫助我們消化。——台·格拉桑那胖子居然送了這東西來。喂,大家吃呀,又不化我的錢。他不錯,這台·格拉桑,我很滿意。好家夥給查理幫忙,而且盡義務。他把我可憐的兄弟的事辦得很好。——嗯哼!嗯哼!”他含著一嘴食物嘟囔,停了一下又道:“唔!好吃!太太,你吃呀!至少好叫你飽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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