吝嗇鬼許的願·情人起的誓

    父親不在家,歐也妮就不勝欣喜的可以公然關切她心愛的堂兄弟,可以放心大膽把胸中蘊蓄著的憐憫,對他盡量發泄了。憐憫是女子勝過男子的德性之一,是她願意讓人家感覺到的唯一的情感,是她肯讓男人挑逗起來而不怨怪的唯一的情感。歐也妮跑去聽堂兄弟的呼吸,聽了三四次,要知道他睡著還是醒了;之後,他起床了,於是咖啡,乳酪,雞子,水果,盤子,杯子,一切有關早餐的東西,都成為她費心照顧的對象。她輕快的爬上破舊的樓梯,聽堂兄弟的響動。他是不是在穿衣呀?他還在哭嗎?她一直跑到房門外麵。

    “喂,弟弟!”

    “噯,大姊!”

    “你喜歡在哪兒用早餐,堂屋裏還是你房裏?”

    “隨便。”

    “你好嗎?”

    “大姊,說來慚愧,我肚子餓了。”

    這段隔著房門的談話,在歐也妮簡直是小說之中大段的穿插。

    “那末我們把早餐端到你房裏來吧,免得父親不高興。”

    她身輕如燕的跑下廚房。

    “拿儂,去替他收抬臥房。”

    這座上上下下不知跑了多少次的樓梯,一點兒聲音就會格格作響的,在歐也妮眼中忽然變得不破舊了;她覺得樓梯明晃晃的,會說話,象她自己一樣年輕,象她的愛情一樣年輕,同時又為她的愛情服務。還有她母親,慈祥而寬容的母親,也樂意受她愛情的幻想驅遣。查理的臥房收拾好了,她們倆一齊進去,替不幸的孩子做伴:基督教的慈悲,不是教人安慰受難者嗎?兩個女子在宗教中尋出許多似是而非的怪論,為她們有乖體統的行為做借口。

    因此查理·葛朗台受到最親切最溫柔的款待。他為了痛苦而破碎的心,清清楚楚的感到這種體貼入微的友誼,這種美妙的同情的甜蜜;那是母女倆被壓迫的心靈,在痛苦的領域——它們的日常天地——內能有一刻兒自由就會流露的。既然是至親骨肉,歐也妮就不妨把堂兄弟的內衣,和隨身帶來的梳妝用具整理一下,順便把手頭檢到的小玩藝兒,鏤金鏤銀的東西,稱心如意的逐件玩賞,並且以察看做工為名,拿在手裏不放。查理看到伯母與堂姊對他古道熱腸的關切,不由得大為感動;他對巴黎社會有相當的認識,知道以他現在的處境,照例隻能受人冷淡。他發覺歐也妮那種特殊的美,光豔照人;隔夜他認為可笑的生活習慣,從此他讚美它的純樸了。所以當歐也妮從拿儂手中接過一隻琺琅的碗,滿滿盛著咖啡和乳酪,很親熱的端給堂兄弟,不勝憐愛的望了他一眼時,查理便含著淚拿起她的手親吻。

    “哎喲,你又怎麽啦?”她問。

    “哦!我感激得流淚了。”

    歐也妮突然轉身跑向壁爐架拿燭台。

    “拿儂。”她說,來,把燭台拿走。”

    她回頭再瞧堂兄弟的時候,臉上還有一片紅暈,但眼神已經鎮定,不致把衷心洋溢的快樂泄露了;可是兩人的目光都表現同樣的情緒,正如他們的心靈交融在同一的思想中:未來是屬於他們的了。

    這番柔情,查理特別覺得甘美,因為他遭了大難,早已不敢存什麽希望。大門上錘子響了一下,立刻把兩個女子召歸原位。幸而她們下樓相當快,在葛朗台進來的時候,手裏已經拿上活計;如果他在樓下環洞那邊碰到她們是準會疑心的。老頭兒急急忙忙吃完午餐之後,來了法勞豐田上看莊子的,早先說好的津貼至今沒拿到。他帶來一頭野兔,幾隻鷓鴣,都是大花園裏打到的,還有磨坊司務欠下的鰻魚與兩條梭魚。

    “噯!噯!來得正好,這高諾阿萊。這東西好吃嗎,你說?”

    “好吃得很呢,好心的先生;打下來有兩天了。”

    “喂,拿儂,快來!”好家夥說。“把這些東西拿去,做晚飯菜;我要請兩位克羅旭吃飯呢。”

    拿儂瞪著眼發呆,對大家望著。

    “可是。”她說,“叫我哪兒來的肥肉跟香料呢?”

    “太太,”葛朗台說,“給拿儂六法郎。等會我要到地窖裏去找好酒,別忘了提我一聲。”

    看莊子的久已預備好一套話,想解決工資問題:

    “這麽說來,葛朗台先生……”

    “咄,咄,咄,咄!”葛朗台答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一個好小子。今天我忙得很,咱們明兒談吧。太太,先給他五法郎。”

    他說完趕緊跑了。可憐的女人覺得化上十一法郎求一個清靜,高興得很。她知道葛朗台把給她的錢一個一個逼回去之後,準有半個月不尋事。

    “噯,高諾阿萊,”她把十法郎塞在他手裏說,“回頭我們再重重謝你吧。”

    高諾阿萊沒有話說,走了。拿儂戴上黑頭巾,抓起籃子說:

    “太太,我隻要三法郎就夠了,多下的你留著吧。行了,我照樣會對付的。”

    “拿儂,飯菜弄好一些呀,堂兄弟下來吃飯的呢。”歐也妮吩咐。

    “真是,家裏有了大事了。”葛朗台太太說“。我結婚到現在,這是你父親第三次請客。”

    四點左右,歐也妮和母親擺好了六個人的刀叉,屋主把外省人那麽珍視的舊藏佳釀,提了幾瓶出來,查理也進了堂屋。他臉色蒼白,舉動,態度,目光,說話的音調,在悲苦中別有一番嫵媚。他並沒假裝悲傷,他的難受是真實的,痛苦罩在他臉上的陰影,有一副為女子特別喜愛的神情。歐也妮因之愈加愛他了。或許苦難替歐也妮把他拉近了些。查理不再是那個高不可攀的、有錢的美少年,而是一個遭難的窮親戚了。苦難生平等。救苦救難是女子與天使相同的地方。查理和歐也妮彼此用眼睛說話,靠眼睛了解;那個落難公子,可憐的孤兒,躲在一邊不出一聲,沉著,高傲;但堂姊溫柔慈愛的目光不時落在他身上,逼他拋開愁苦的念頭,跟她一起神遊於未來與希望之中,那是她最樂意的事。

    葛朗台請克羅旭吃飯的消息,這時轟動了全城;他前一天出售當年的收成,對全體種葡萄的背信的罪行,倒沒有把人心刺激得這麽厲害。蘇格拉底的弟子阿契皮阿特,為了驚世駭俗,曾經把自己的狗割掉尾巴;如果這老奸巨猾的葡萄園主以同樣的心思請客,或許他也可成為一個大人物;可是他老是玩弄城裏的人,沒有遇到過一個對手,所以從不把索漠人放在心上。台·格拉桑他們,知道了查理的父親暴卒與可能破產的新聞,決意當天晚上就到他們的主顧家吊唁一番,慰問一番,同時探聽一下他們為什麽事,在這種情形之下請幾位克羅旭吃飯。

    五點正,特·篷風所長跟他的老叔克羅旭公證人,渾身上下穿得齊齊整整的來了。大家立刻入席,開始大嚼。葛朗台嚴肅,查理靜默,歐也妮一聲不出,葛朗台太太不比平時多開口,真是一頓款待吊客的喪家飯。

    大家離席的時候,查理對伯父伯母說:

    “對不起,我先告退了,有些極不愉快的長信要寫。”

    “請罷請罷,侄兒。”

    他一走,葛朗台認為查理一心一意的去寫信,什麽都聽不見的了,便狡獪的望著妻子說:

    “太太,我們要談的話,對你們簡直是天書,此刻七點半,還是鑽進你們的被窩去吧。明兒見,歐也妮。”

    他擁抱了女兒,兩位女子離開了堂屋。葛朗台與人交接的結果,早已磨練得詭計多端,使一般被他咬得太凶的人常常暗裏叫他老狗。那天晚上,他比平生任何時候都運用更多的機巧。倘使索漠前任市長的野心放得遠大一些,再加機緣湊巧,爬上高位,奉派到國際會議中去,把他保護私人利益的長才在那裏表現一番的話,毫無疑問他會替法國立下大功。但也說不定一離開索漠,老頭兒隻是一個毫無出息的可憐蟲。有些人的頭腦,或許象有些動物一般,從本土移到了另一個地方,離開了當地的水土,就沒法繁殖。

    “所……所長……先……先……先生,你你你……說……說說說過破破破產……”

    他假裝了多少年而大家久已當真的口吃,和他在雨天常常抱怨的耳聾,在這個場合使兩位克羅旭難受死了,他們一邊聽一邊不知不覺的扯動嘴臉,仿佛要把他故意卷在舌尖上的字眼代為補足。在此我們應當追敘一下葛朗台的口吃與耳聾的故事。

    在安育地區,對當地的土話懂得那麽透徹,講得那麽清楚的,誰都比不上這狡獪的葡萄園主。但他雖是精明透頂,從前卻上過一個猶太人的當。在談判的時候,那猶太人老把兩手捧著耳朵,假裝聽不清,同時結結巴巴的口吃得厲害,永遠說不出適當的字眼,以致葛朗台竟吃了善心的虧,自動替狡猾的猶太人尋找他心中的思想與字眼,結果把猶太人的理由代說了,他說的話倒象是該死的猶太人應該說的,他終於變了猶太人而不是葛朗台了。那場古怪的辯論所做成的交易,是老箍桶匠平生唯一吃虧的買賣。但他雖然經濟上受了損失,精神上卻得了一次很好的教訓,從此得益不淺。葛朗台臨了還祝福那個猶太人,因為他學會了一套本領,在生意上教敵人不耐煩,逼對方老是替我這方麵打主意,而忘掉他自身的觀點。

    那天晚上所要解決的問題,的確最需要耳聾與口吃,最需要莫名其妙的兜圈子,把自己的思想深藏起來:第一他不願對自己的計劃負責;第二他不願授人話柄,要人家猜不透他的真主意。

    “特·篷……篷……篷風先生。”

    葛朗台稱克羅旭公證人的侄子為篷風先生,三年以來這是第二次。所長聽了很可能當做那奸刁的老頭兒已經選定他做女婿。

    “你你你……真的說……說破破破產,在……在某某……某些情形中可……可可以……由……由……”

    “可以由商事裁判所出麵阻止。這是常有的事。”特·篷風先生這麽說,自以為把葛朗台老頭的思想抓住了,或者猜到了,預備誠誠懇懇替他解釋一番,便又道:“你聽我說。”

    “我聽……聽……聽著。”老頭兒不勝惶恐的回答,狡猾的神氣,象一個小學生麵上裝做靜聽老師的話,暗地裏卻在訕笑。

    “一個受人尊敬而重要的人物,譬如象你已故的令弟……”

    “舍弟……是的。”

    “有周轉不靈的危險……”

    “那……那那叫……叫做……周周周轉不靈嗎?”

    “是的。……以致免不了破產的時候,有管轄權的(請你注意)商事裁判所,可以憑它的判決,委任幾個當事人所屬的商會中人做清理委員。清理並非破產,懂不懂?一個破產的人名譽掃地,但宣告清理的人是清白的。”

    “那相相差……太大了,要是……那……那並並並不……化……化……化更……更……更多的錢。”葛朗台說。

    “可是即使沒有商事裁判所幫忙,仍舊可以宣告清理的,因為,”所長吸了一撮鼻煙,接著說:“你知道宣告破產要經過怎樣的手續嗎?”

    “是呀,我從來沒有想……想……想過。”葛朗台回答。

    “第一。”法官往下說,“當事人或者他的合法登記的代理人,要親自造好一份資產負債表,送往法院書記室。第二,由債權人出麵聲請。可是如果當事人不提出資產負債表,或者債權人不聲請法院把當事人宣告破產,那末怎麽辦呢?”

    “對……對對對啦,怎……怎……怎麽辦呢?”

    “那末死者親族,代表人,承繼人,或者當事人自己,如果他沒有死,或者他的朋友,如果他避不見麵,可以辦清理。也許你想把令弟的債務宣告清理吧?”所長問。

    “啊!葛朗台!”公證人嚷道,“那可好極了。我們偏僻的外省還知道名譽的可貴。要是你保得身家清白,因為這的確與你的身家有關,那你真是大丈夫了……”

    “偉大極了!”所長插嘴道。

    “當……當然。”老頭兒答道,“我兄兄兄弟姓……姓……姓葛朗台,跟……跟我我…我……我一樣,還……還……還還用說嗎?我……我……我……我沒有說不。清清…清……清……清理,在在……無……無論何……何種情……情形之下,從從……各各…各……各方麵看看看,對我侄……侄……侄兒是很……很……很有有有利的,侄…侄侄兒又又又是我……我喜……喜歡的。可是先……先要弄清楚。我不認……認……認得那些巴黎的壞蛋。我……我是在索……索漠,對不對?我的葡葡葡萄秧,溝溝渠,總總…總之,我有我的事事事情。我從沒出過約……約……約期票。什麽叫做約期票?我收收…收到過很……很多,從來沒有……出……出給人家。我隻……隻……隻知道約期票可……可可可以兌現,可……可可以貼貼貼現。聽……聽說約……約……約期票可可以贖贖贖回……”

    “是的。”所長說,約期票可以打一個折扣從市場上收回來。你懂嗎?”

    葛朗台兩手捧著耳朵,所長把話再說了一遍。

    “那末。”老頭兒答道,“這些事情也……也有好有壞羅?我……我……我老了,這這這些都……都弄弄……弄不清。我得留……留在這兒看……看……看守穀子。穀子快……快收了,咱們靠……靠……靠穀子開……開開銷。最要緊的是,看……看好收成,在法勞豐我我……我有重……重要的收入。我不能放……放……放棄了家去去對對…對付那些鬼……鬼……鬼……鬼事,我又攪攪不清。你你說……要避免破產,要辦辦…辦清……清……清理,我得去巴黎。一個人又不不……不是一頭鳥,怎怎……怎麽能同時在……在……在兩個地方……”

    “我明白你的意思。”公證人嚷道“。可是老朋友,你有的是朋友,有的是肯替你盡心出力的朋友。”

    “得啦。”老頭兒心裏想,那末你自己提議呀!”

    “倘使派一個人到巴黎去,找到令弟琪奧默最大的債主,對他說……”

    “且慢。”老頭兒插嘴道,“對他說……說什麽?是……是不是這……這樣:‘索漠的葛朗台長,……索漠……的葛朗台短,他愛他的兄弟,愛他的侄……侄……侄子。葛朗台是一個好哥……哥哥,有一番很好的意思。他的收……收……收成賣了好價。你們不要宣告破……破……破……破產,你們集集集合起來,委……委……委托幾個清…清……清理人。那那時葛朗台再……再……再瞧著辦。與其讓法院裏的人沾……沾…沾手,不如清理來……來……來得上算……’嗯,是不是這麽說?”

    “對!”所長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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