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爾培·薩伐龍

    在王政時代,特·華德維男爵夫人的府第,是勃尚鬆總主教來往而頗有感情的幾處沙龍之一。這位太太,簡括一句,算得勃尚鬆婦女界頂有勢力的人物。

    特·華德維先生是大名鼎鼎的華德維的侄孫。那位過去的華德維又是殺人犯和叛教徒中最幸福最顯赫的一個,古古怪怪的軼事,講起來未免太偏於掌故了。叔祖是搗亂得厲害,侄孫卻安靜到極點。在貢台這一郡裏過著蛀蟲在板壁裏那樣的生活之後,他娶了望族特·呂潑家的獨養女兒。特·呂潑小姐把年收二萬法郎的田產,和華德維歲入一萬法郎的不動產聯合了起來。瑞士貴族的盾徽,(華德維祖籍是瑞士),給嵌入特·呂潑家老盾徽的中心。這件從一八〇二年就決定的婚事,直到一八一五年第二王政時代以後才履行。特·華德維夫人生下一個女兒三年之後,母家的祖父母輩全都下世,遺產清算完了。華德維家便把老屋出賣,搬進州公署街特·呂潑家美麗的府第,大花園一直伸展到石梯街那邊。華夫人在家時是虔誠的姑娘,婚後更其來得虔誠了。她是居士會裏女後之一,這個社團給勃尚鬆的高等社會蒙上一副陰沉的麵貌,一派假貞節的態度,跟這個城的性格正好調和。

    特·華德維男爵先生是一個枯索的男人,沒精打采的,遲鈍的,好象疲乏已極,可不知給什麽弄乏了的,因為他有的是顢預愚昧的福氣;但因他的太太是一個頭發金褐色的女子,性格的冷酷變成了話柄(“象華德維太太一樣的尖刻”這句話,至今還有人說),所以司法界裏幾個愛打趣的便說,男爵是給這塊岩石弄乏了的。呂潑這個宇,在拉丁文裏的語源,確是岩石的意思。一般觀察社會深刻的人,定會注意到洛薩莉是華德維和特·呂潑兩家聯姻後唯一的結晶品。

    特·華德維先生的生活,消磨在一所富麗的車床工場裏,整天的車磨著。補充這生活的,是他歡喜集藏的脾氣。一般研究瘋狂的哲學家醫生,認為這種收藏癖集中在零星小件上時,即是精神失常的初步。華德維男爵搜羅貝殼,昆蟲,和勃尚鬆地區的地質斷片。有些好持異議的人,尤其是婦女,提到特·華德維先生時總說:“他真高尚呀!”從初婚起他就看到不能製勝妻子,便專心於機械的工作和講究的飲食了。特·呂潑的府第不乏相當的豪華,堪和路易十六的壯麗匹配,顯出一八一五年上兩大世家混合起來的貴族氣息。府內閃耀著一種古老的奢華,夠得上古董的資格。雕成樹葉形的水晶掛燈,中國綢緞,大馬士革的綾羅,地毯,金漆的家具,一切都跟古老的號衣古老的仆役調和。雖然用的餐具是家傳的黝黑的銀器,餐桌正中放著大玻璃盆,四麵圍著薩克司出品的瓷器,肴饌卻精美非常。華德維先生為了消遣和調劑生活起見,躬自做廚房與酒窖的提調,他挑選的酒,在一州裏頗負盛名。特·華德維夫人的財產是很重要的,因為她丈夫的一份,隻是露克賽的田地,歲入一萬法郎左右,從沒增加過一筆遺產。毋須特別提的,是特·華德維夫人和總主教間親密的交情,使她府上常有教區裏三四位優秀的有風趣的神甫出入,都不討厭吃喝。

    一八三四年九月初,在不知為了什麽大慶而舉行的一次盛宴中,正當太太們團團圍在客廳爐架前麵,先生們一組組的站在窗框前麵時,仆役忽然通報特·葛朗賽神甫來到,他一出現,全場便起了一陣歡呼。

    “唔,喂!那件官司呢?”有人對他嚷著。

    “贏了!”這位副主教回答。“我們本已絕望的法院判決,您知道為什麽……”

    這句話是指一八三〇年以後的法院組織,正統派幾已全部辭職。

    “判決書宣告我們全盤勝訴,把初審的判決變更了。”“大家以為你們是輸定了呢。”

    “沒有我,的確輸定了。我把我們的律師打發到了巴黎去,正當要上庭交手的時候,我找到一個新律師,靠了他才打臝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在勃尚鬆嗎?”特·華德維先生天真地發問。

    “在勃尚鬆,”特·葛朗賽神甫回答。

    “啊!不錯,是薩伐龍,”坐在男爵夫人近旁的一位俊俏的青年,名叫特·蘇拉的說。

    “他化了五六夜功夫,吞下那些文件那些案卷;跟我商議了七八次,每次都是好幾小時,”特·葛朗賽神甫——他從二十天以來還是初次在特·呂潑府上露麵呢——接下去說,“終於,薩伐龍先生把我們的敵人從巴黎請來的名律師完全打敗了。這個青年人真是奇妙,據推事們說。這樣,僧侶會獲得了雙重的勝利。第一它在法律上得勝了,第二它戰勝了市政府的辯護人,就是在政治上戰勝了自由主義。我們的律師說:“我們的敵人不該以為毀壞總主教區的利益會到處受人歡迎……’庭長不得不迫令聽眾默靜。所有的勃尚鬆人都拍手叫好。於是舊修道院的房產,仍歸勃尚鬆大寺的僧侶會管理。薩伐龍先生並且在離開法院時邀請他的巴黎同僚吃飯。那位同僚接受之下,對他說:’誰得勝,誰榮耀呀!’還毫無怨恨地祝賀他的勝利。”

    “您從哪兒覓來這個律師呢?”特·華德維夫人問。“我從沒聽人提過這名字。”

    “可是您從這裏就可望見他的窗子,”副主教回答。“薩伐龍先生住在石梯街,他的花園跟府上隻隔一堵牆。”

    “他不是貢台郡人,”特·華德維先生說。

    “他什麽地方的色彩都沒有,簡直不知是哪兒人特·夏洪戈夫人說。

    “那末他是什麽呢?”特·華德維夫人說著,一邊攙著特·蘇拉先生的胳膊向餐室走去。“假如他是外鄉人,什麽機緣會使他定居在勃尚鬆?在一個律師,這真是挺古怪的念頭。”

    “挺古怪的念頭!”年輕的阿曼台·特·蘇拉應聲說。

    如今少不得要敘述一番這位特·蘇拉的身世,才能令人明白這件故事。

    曆來法國和英國交換著一些虛浮的風氣,因為連鐵麵無情的海關也阻攔不住,所以愈加持續不斷。我們在巴黎稱為英國式的時髦,在倫敦稱為法國式,反過來也是如此。兩個民族的敵愾,在兩點上是消滅了,一是言語問題,二是服裝問題。《神佑吾王》那支英國國歌,原是呂利替哀斯旦或阿太莉的合唱部分譜的音樂。英國女子穿到巴黎來的裙撐,是一個法國女子在倫敦發明的,就是那有名的樸茨茅斯公爵夫人,發明的經過大家知道;起先,人們把這裙撐當作笑柄,甚至第一個英國女子初次在蒂勒黎禦園前麵出現時,幾乎被群眾擠死;可是裙撐終究被接受了。這個風氣控製了歐洲婦女有半世紀。一八一五年法國和列國講和時,大家把英國的低腰身衣服嘲笑了一年,全巴黎的人都去瞧卜蒂哀與勃呂奈演出的《可笑的英國婦人》;但一八一六和一七年,法國女子的腰身,從一八一四年的緊扣乳房起,逐漸下降,直到顯出腰部輪廓為止。近十年,英國又送了我們兩件語言學上的小禮物。來源不甚清白的“紈袴子弟”這名詞,原已化出三個後身:怪物,妙人,漂亮哥兒;它們卻被英文裏的“花花公子”(Dandy)和“獅子”(Lion)先後代替了去。獅子可並不連帶產生“母獅”之名。母獅是從阿弗萊·特·繆塞有名的詩句裏來的:“您曾否在巴塞龍那瞧見……那是我的情婦我的母獅。”在這兩個名詞和這兩種主要觀念之間,曾經有過一番融和,或者有過一番混淆,要是您愛這麽說。胡鬧也好,傑作也好,巴黎都盡多盡少吞得了;隻消一樁胡鬧的事叫巴黎人開懷之後,要外省人不來染指是不容易的。所以當“獅子”披著長發,掛著胡須,穿著背心,不用手幫忙而單靠麵頰與眼眶的拘攣夾著眼鏡,在巴黎大搖大擺時,某些省城裏就可看到一些二等獅子,憑著連靴套長腳褲的風流典雅,對同鄉們的不修邊幅表示抗議。因此,一八三四年時,在阿曼台-西爾伐-雅各·特·蘇拉身上,勃尚鬆瞻仰到了獅子。蘇拉這姓氏,在西班牙占領時代寫作蘇勒耶士;勃尚鬆城內西班牙家庭出身的人,阿曼台·特·蘇拉要算獨一無二了。當初西班牙分發許多人到貢台來經營,卻很少西班牙人住下。蘇拉祖上的定居,是為了和紅衣主教葛朗凡有聯絡之故。年輕的特·蘇拉先生老講著要離開勃尚鬆,淒涼的,佞神的,文學氣息極薄的城,刀兵必經和長期駐兵的城;但它的風俗,動態,麵目,都值得加以描繪。這個見解,便使這個前程渺茫的男子,在新街跟州公署街相接的地方,三間家具寥寥的屋內住下。

    年輕的特·蘇拉少不得有一頭小老虎,這小老虎是他一個佃戶的兒子,小廝十四歲身材臃腫的,名叫罷皮拉。獅子把小老虎打扮得很講究:鐵灰色的短布大褂,束著漆皮腰帶,深藍色瓦棱布短褲,紅背心,上下半截顏色各別的漆皮長統靴,黑帶鑲邊的圓帽,有特·蘇拉徽記的黃鈕扣。阿曼台給他白紗手套,供給洗衣費,夥食自理,三十六法郎一月的工資,這就教勃尚鬆的女工們大吃一驚:一年四百二十法郎給一個十五歲的小廝,外快在外!所謂外快是舊衣服的出賣,肥料的出賣,蘇拉把所蓄的兩匹馬中的一匹跟人交換時的酒資。用鄙吝的經濟手段喂養的兩匹馬,統扯每年耗費八百法郎。從巴黎定購的化裝品,領帶,身上佩帶的小骨董,成罐的鞋油,衣著,總計年需一千二百法郎。倘把小廝(或小老虎),馬匹,超等衣著,和每年六百法郎的房金加起來,可以得到三千法郎的總數。可是年輕的特·蘇拉先生的父親,隻傳下四千法郎一年的進款,靠幾塊貧瘠的分種田,還需化本錢去經營,經營的結果對收益又毫無把握。獅子的生活費,零用錢和賭本,統共派到近三法郎一天。所以他常常在旁人家裏用晚餐,午餐則吃得特別儉省。逄著迫不得已要自己破鈔用晚飯時,他就派小老虎到一家飯鋪去叫兩盤菜,從不化到二十五銅子以上。在大眾眼裏,年輕的特·蘇拉先生是一個揮霍無度,窮奢極侈的闊少;哪知這可憐蟲要把年頭跟年尾拉攏起來所運用的機智和本領,直可替一個高明的管家婦博得榮名。塗在靴或鞋上的六法郎的油,偷偸地洗了又洗以便戴三倍長久的五十鐧子的黃手套,一條好戴三個月的十法郎的領帶,四件二十五法郎的背心,連靴套的長腳褲;所有這些衣飾在一個首府會令人怎樣起敬這個訣竅,是無人懂得的,尤其在勃尚鬆!既然在巴黎我們看到一般傻瓜化了三百法郎弄來的空架子,連燙發和一件荷蘭細布的襯衫在內,進到一些婦女家裏,就能壓倒最優秀的男子而博得她們的青眼,怎麽又能教外省人不迷了心竅?

    要是您覺得這個窮光蛋的成為獅子未免太便宜,那末得知道阿曼台·特·蘇拉去過三次瑞士,而且坐著車,每天趕很少的路,巴黎去過二次,又從巴黎去過英國一次。他被認為見聞廣博的遊曆家,能說:“在我所到過的英國……”富孀們對他說:“您這到過英國的人……”最遠他到過龍巴地,環繞過意大利的幾口湖。他閱讀新出的書。還有當他在家冼手套的時候,小老虎罷皮拉總回報客人說:“先生在工作。”因此人家說:“這是一個思想很急進的人”,想借此減低阿曼台·特·蘇拉的身分。阿曼台有本事用勃尚鬆派的儼然的樣子,講些流行的濫調俗套,使他有資格列為縉紳階級中最博學的人物之一。他身上佩帶著流行的小骨董,頭腦裏裝著報紙檢查過的思想。

    一八三四年代,阿曼台是一個二十五歲的小夥子,中等身材,褐色頭發,胸膛突得很厲害,肩頭也照樣的顯著,大腿帶些圓形,腳已經發胖,手又白又肥,從兩鬢到下頦,留著一圈絡腮胡子,短髭夠得上跟軍營裏爺們的媲美,一張紅紅的大胖臉,塌鼻子,褐色的眼睛沒有表情;並且毫無西班牙人的模樣。他大踏步向著肥胖的路上走,那是對他的抱負大不利的。他指甲幹淨,胡子修齊,衣飾最細小的部分都整飭如英國派。所以人家把阿曼台·特·蘇拉看做勃尚鬆第一美男子。每天按時到府的一個理發匠(每年化費六十法郎的另一豪舉!),預言他將是批評時裝和風雅問題的權威。阿曼台起身很遲,梳洗完畢之後,約摸中午時分騎馬出門,到他的一處分種田上打槍。對這件事情,他和晚年的拜侖一樣重視。隨後在三點左右回家,一路在馬上給女工們和路人們瞻仰。他所謂的“工作”一直要做到四點,之後,他開始更衣,去赴人家的晚宴,把黃昏消磨在勃尚鬆貴族家裏打韋斯脫,到十一點回家睡覺。再沒一種生活更合時,更本分,更無疵點的了,因為星期日和節日的教堂儀式,他都準到。

    要您懂得這種生活是如何闊綽,必得把勃尚鬆說明幾句。沒有一個城市比它對進步更深閉固拒的了。勃尚鬆的官吏,公務員,軍人,凡是巴黎派來當一個什麽差使的,一古腦兒被包括在“客幫”這個頗有意義的名詞之內。客幫是個中立圈,好似教堂一般,是城裏的貴族社會和中等社會相遇的唯一場合。在這個圈子內,為了一言半語,一瞥一視,一舉一動,就能在中產婦女和貴族婦女之間,發動這一家對那一家的仇恨,保持到老死,把分隔兩個社會的不可超越的鴻溝愈加擴大了。除了格萊蒙-聖-約翰,蒲弗勒蒙,特·賽,葛拉蒙幾姓,以及住在貢台區田莊上的幾個大族以外,勃尚鬆最早的貴族,也不過追溯到兩個世紀以前,被路易十四征服的時代。這個社會本質上是司法界構成的,那種傲慢,那種頑固,那種嚴峻,那種實際,以及那種不能和維也納宮廷相比的高傲,因為勃尚鬆人在這一點上會模仿維也納無恥的交際社會,什麽雨果,諾第哀,傅立葉,替本地增光的人物,都談不到,人家不理會這些。貴族之間的婚姻,當孩子們在搖籃裏的時候已經定局,最重大和最細小的事都在那時確定了。從沒一個外鄉人,一個不速之客溜進這些家庭;那些校官或有爵位的軍官在此駐防時,那怕是法國最高的門第出身,也得費盡心機才能教當地的貴族予以接待;為此所用的外交手段,恐怕泰勒朗親王也會很欣幸的領教,以便拿到國際會議上去應用。一八三四年代,在勃尚鬆穿連靴套長褲的隻有阿曼台一個。這已可說明年輕的特·蘇拉先生的闊綽。再則,一件小故事可以使您徹底了解勃尚鬆。

    我們這件故事開始的前些時候,州公署覺得需要為它的機關報從巴黎去請一位編輯,來抵製《大新聞拫》在勃尚鬆發刊的《小新聞報》,和當年共和政府策動的《愛國報》。巴黎派來一個青年,完全不熟悉貢台的,一開場便串起《夏裏伐裏》派的角色來。中間派的首領,一個市政廳裏的人物,把這個記者叫了來,對他說:“告訴您,先生,我們是一本正經的,不止是正經,而且是惹人厭的,我們絕對不願人家使我們開心,我們笑過之後就要懊惱得發怒。把文章寫得象《兩世界雜誌》裏最笨重的長篇大論一樣的難消化,您還不過和勃尚鬆人的腔派僅僅合拍。”

    編輯依了他的話,講著最難懂的玄妙的土話,果然大受歡迎。

    年輕的特·蘇拉先生所以不曾喪失勃尚鬆上流社會對他的敬意,還是靠他們純粹的虛榮心;貴族們很樂意裝做適合潮流,能對那些到貢台來遊曆的巴黎貴族,提供一個和他們仿佛的青年。所有特·蘇拉私下做的工作,騙人的玩藝,表麵的奢豪,骨子裏的安分,都有著一個目的;否則這勃尚鬆的獅子早不在地方上了。阿曼台心想娶一個有錢的妻子,能有一天證明他的田莊並沒抵押,證明他有著積蓄。他想教全城關心他,成為當地最美最風雅的男子,以便先獲得洛薩莉·特·華德維小姐的注意,然後獲得她的婚約!

    一八三〇年,年輕的特·蘇拉先生開始他花花公子的生涯時,洛薩莉才十四歲。一八三四年,特·華德維小姐的年齡,正到了少女們很易被阿曼台勾引大眾注目的怪腔派吸動的時候。很多獅子是打了算盤,預備投機而做起獅子來的。華德維府上,十二年來每年有五萬法郎的進款,支出卻從不超過二萬四,雖然他們每星期一五兩次的招待勃尚鬆髙等社會,星期一是晚餐局,星期五是夜會。這樣,十二年來怎會沒有每年二萬六千的儲蓄,用著這些舊家所特有的神不知鬼不覺的手段存放在一邊!外麵很普遍的相信,特·華德維夫人因為田產已經很多,所以她的積蓄在一八三〇年上以三厘利存放著。由此,洛薩莉的奩資,總該在每年四萬法郎上下的收益。五年以來,獅子象田鼠一般的苦幹著,為的要把自己的地位維持在嚴厲的男爵夫人的敬意的頂尖上,一邊還得裝出討好特·華德維小姐自尊心的姿態。阿曼台在勃尚鬆的地位賴以維持的那些巧妙,男爵夫人胸中雪亮,並且因此很看重他。她三十歲時,特·蘇拉就依在她的翼下:他膽敢讚美她,奉她為偶像,甚至能對她——世界上隻有他能——講述幾乎所有的虔誠婦女都愛聽的粗野笑話,她們靠著崇高的德性,盡可凝視深淵而不致失足,觀看魔阱而不會陷落。您懂得為何這獅子連最平常的把戲都不玩麽?他把自己的生活攤得明明白白,好象露天一樣,誰都看得清楚,為的要在男爵夫人身畔扮做自甘犧牲的情人,好讓她把不許肉體消受的罪惡,在精神上痛快一下。一個男人而能有特權把唐突的說話灌在一個虔婆耳裏,便是她心目中可愛的人物。倘若這模範獅子對人心認識更深的話,他大可毫無危險的在勃尚鬆女工中間幹幾件風流事,她們看他象王一樣呢:用這種辦法來對付嚴厲而假貞節的男爵夫人,他的事情隻會更加順利。在洛薩莉前麵,這位律身謹嚴的家夥,顯出是化大錢的闊客:宣揚著豪華生活,讓她窺見一位時髦太太在巴黎當漂亮角色的遠景,那兒他是將來要以國會議員的資格前去的。這些高明的手段獲得完滿的成功。一八三四年時,組成勃尚鬆髙等社會的四十個舊家的母親,提起年輕的特·蘇拉先生,一律認為是勃尚鬆最可愛的青年;在特·呂潑府上,誰也不敢跟這紅人爭座,全勃尚鬆都把他看作洛薩莉·特·華德維未來的丈夫。關於這個題目,男爵夫人甚至已和阿曼台談過幾句,男爵的裝聾作啞,更替這談判加了一重保障。

    因為有一天會成巨富而身價大増的特·華德維小姐,自幼在母親很少出門(因為她那樣的愛總主教)的特·呂潑府邸裏教養長大,受著清一色的宗教教育束縛,受著母親嚴格的道德管教,和專製的壓迫。洛薩莉實在一無所知。研究過哥德利著的地理,聖經,古代史,法國史,加減乘除,一切都經過一個老耶穌會徒的嚴密檢査,這好算知道什麽事情嗎?繪畫,音樂,跳舞是禁止的,仿佛那些是不能美化人生而要敗壞人生的。凡是各種針線和零星女紅,男爵夫人都教給女兒:縫衣啦,刺繡啦,編織啦。十七歲的洛薩莉,隻念過《傳教徒通訊錄》和一些關於貴族徽章學的書。報紙從沒汙過她的眼目。每天早上她給母親帶到大教堂去做彌撒,回來吃中飯,在花園裏散步一會之後,做著女紅,坐在男爵夫人旁邊招待來客,直到晚餐時分。然後,除了星期一五之外,她陪著特·華德維夫人消磨黃昏,從不能超過母親規定的發言量。十八歲時,特·華德維小姐是一個嬌弱的少女,纖痩的,平板的,黃頭發,白皮膚,毫無表情。淡藍的眼睛,在眼皮翻動時倒還美麗,眼皮往下一垂,有一團陰影罩在麵頰上。輪廓整齊的額角,被幾點紅瘢損害了光彩。她的臉龐真象杜萊和班呂琪以前諸畫家筆下的聖女:同樣肥肥的臉盤,雖然單薄些,同樣由耽想造成的帶憂鬱性的細膩,同樣嚴肅的天真。她身上的一切,連姿勢在內,都令人想起那些處女,隻在細心的識者眼裏,才在神秘光彩之下顯出美。她有好看的但是紅色的手,有女莊主般最美的腳,平常她穿著純棉料的長袍;但在星期日和節日,母親準她穿綢。她在勃尚鬆裁製的服裝,把她裝扮得幾乎醜了;可是她的母親倒想從巴黎的時裝上獲取嫵媚,華麗,和風雅,靠著年輕的特·蘇拉先生幫忙,她的裝飾最細微的部分,都取法於巴黎。洛薩莉從沒穿過絲襪或長統靴,隻穿紗襪和皮鞋。大宴會的日子,她穿著一件輕紗袍,垂著頭發,腳上套了一雙古銅色皮鞋。在洛薩莉的這種教育和謙卑的態度之下,藏著一副鐵一般的性格。生理學家與深刻的人性觀察家,會叫您大為錯愕的告訴您,脾氣,性格,性靈,天才,在家庭裏會經過長時期的間隔而重現,跟所謂遺傳病一般無二。因此才氣和痛風症一樣,有時會一跳兩代。這種現象,我們可在喬治·桑身上找到一個著名的例子:撒克斯元帥的精力,氣魄,觀念,都在喬治·桑身上重現;因為她的父親是撒克斯元帥的私生子。鼎鼎大名的華德維的果斷,傳奇式的豪膽,重又降臨在侄曾孫女身上,再加特·呂潑族的固執與自恃血統高貴的傲氣,愈加強化了她的個性。但這些優點,或這些缺點,倘您喜歡這麽說,埋在這顆外表柔弱的少女靈魂裏,其隱藏之幽深,不下於火山未成形前丘陵之下的熔岩。特·華德維夫人或許已窺到這雙重的血統遺產,所以把洛薩莉管得那麽嚴,甚至有一天總主教埋怨她待女兒太苛時,她回答說:“讓我管教罷,大人,我是識得她的!躲在她皮肉底下的撒旦不止一個呢!”

    男爵夫人對女兒的特別注意,尤其因為她認為這是她做母親的榮譽攸關。再說她也無事可做。格羅底特·特·呂潑那時三十五歲,差不多是寡婦,因為丈夫車磨著各種木料的蛋盅,拚命要用硬木製造六根軸梗的輪盤,替他的賓客做煙罐;所以他的太太隻能和阿曼台·特·蘇拉毫無邪念的調調情。當這個青年人在她府上的時候,她忽而把女兒打發開,忽而把她叫回來,想從這顆年輕的心中發見一些嫉妒的動作,以便有馴服它們的機會。她模仿警察對付共和黨人的辦法;但她白費心力,洛薩莉絕不露出任何騷動。於是嚴峻的虔婆埋怨女兒沒有心腸。洛薩莉對母親的認識,足以知道如果她覺得年輕的特·蘇拉先生“不錯”的話,定會招惹一頓臭罵。所以對於母親的一切挑逗,她隻回答幾句所謂耶穌會徒派的句子,其實這俗稱是不妥的,因為耶穌會徒是強者,而這些吞吞吐吐的省略句子隻是弱者藏身的鐵絲架。於是母親認為女兒裝腔作勢。倘使不幸而華德維和特·呂潑的真性格閃露一下時,母親便提出兒女對父母應有的尊敬,迫令洛薩莉柔順地服從。這種爭鬥是在日常生活最幽密的核心發生的,表麵上絕對不露聲色。副主教,這位親愛的特·葛朗賽神甫,故總主教的朋友,無論以本區主教的資格而論是如何精明,卻總猜不透這種爭鬥曾否煽動母女間的仇恨,是否母親先存下妒意,是否阿曼台在母親身上追求女兒的行為已經逾限。站在世交的地位上,他既不盤問母親,也不盤問女兒。洛薩莉,為了年輕的特·蘇拉先生,精神上太吃虧了,便如俗語所說的不耐煩他,當他對她說話,想逗引出她一些心腹時,她總很冷淡。這種憎厭之心唯有母親的眼睛看得見,永遠被抓為訓話的題目。

    “洛薩莉,我不懂你為什麽對阿曼台這麽冷淡;是不是因為他是我們一家的朋友,我們,你的父親和我都喜歡他的緣故 ”

    “唉!媽媽,“有一天那可憐的孩子回答道,”要是我待他好了,豈不罪過更大?”

    “什麽話?”特·華德維夫人嚷道。“你這是什麽意思?你的母親是不講理的,也許,照你想來,母親在無論哪一點上都不講理?但願從今以後,別再有同樣的話從你嘴裏出來,對你的母親……”

    這場拌嘴持續了三點三刻,而洛薩莉又把這一點提出了。母親氣得麵孔發白,打發洛薩莉進了臥室。洛薩莉在那兒尋思這場爭吵的意義,什麽都尋思不出,她本是無辜的呀!因此,當勃尚鬆全城以為年輕的特·蘇拉先生已十分迫近他追逐的目標,而他也為此解掉了領帶,耗費了多少罐的鞋油,用掉了多少黑油使須髭發亮,穿舊了多少漂亮背心,用去了多少馬蹄鐵和綁腰(因為他穿著件皮馬夾,獅子們的綁腰),其實阿曼台與對象之間的距離,比任何初入門的生客還要遠,雖然他有尊嚴高尚的特·葛朗賽神甫撐腰。並且在我們這件故事開始的時候,洛薩莉全沒有知道年輕的阿曼台·特·蘇勒耶士是為她預備的。——現在我們再來敘述那天晚餐桌上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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