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改革卻絕非僅僅就此而已。

    地方政府的地位雖然尷尬,但是日子並非最難過的。缺錢了,中央可以找地方想辦法。同樣,地方也可以繼續找自己的下級想辦法。至於地方弄錢的法子,可就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啦。

    90年代初,瓜子的表姐得到一個“好消息”,隻要繳納一定數額的費用,就能夠從農村戶口轉為城市戶口。於是,在幾乎掏空了舅舅的腰包後,表姐獲得了城市戶口。隨後,她發現,上萬元換來的戶口背後,根本沒有傳說中必然的工作機會和鄉下人沒有的福利保障。

    事情的原因很簡單:在一波一波的、此起彼伏的、大規模的“賣城市戶口”的同時,就是“砸三鐵”(鐵飯碗、鐵工資、鐵交椅)和前文提到過的國家財政稅收體製改革——大批原有的國企職工,伴隨著“隻不過是從頭再來”的歌聲,尚且要下崗自謀出路,原有福利待遇統統撤銷——哪

    裏有工作提供給這批新的城市戶口持有者?

    2002年,瓜子那80多歲的奶奶終於忍不住憤怒,從村裏走了數裏路,趕到鎮上,指著鎮領導的鼻子大罵他們是敗家子,因為村裏的集體財產都被村委會拾掇拾掇賣掉了。抗戰期間,瓜子的奶奶就是婦救會長,屬於本縣僅存的兩名新中國成立前入黨的老黨員之一。她雖然隻是個農村老太太,並不享受任何特殊待遇,卻也勉強算得是個開國功臣。所以罵人之後,並沒有人為難她。領導們耐心聽她罵完,等她罵累了,失去繼續罵人的欲望之後,用鎮政府的小車客客氣氣地把她送回家——轉身繼續賣村裏的集體財產。

    當年聽到這件事情,瓜子唯一的感受即是奶奶老當益壯、豪氣衝天的氣勢,因而很是佩服。然而,在今天,我們感受更多的,卻是鎮領導的無奈——僅僅教育經費就讓他們不堪重負 a,別說還有其他眾多需要支出的項目了。沒有錢,又有一堆任務必須完成,他們還能有什麽選擇?

    a 參見《參考消息》2010年11月23日第8版文章:《地方政府巨額債務醞釀風險》。文中提到“最底下的縣與鄉二級政府要承擔65%到75%的義務教育經費”。而義務教育經費,隻是眾多財政負擔中的一個而已。

    這個舉措,很明顯是當時的地方政府為了舒解財政困局,病急亂投醫而出的下策。除此之外,打“白條”、亂攤派、集資、亂收費等,也是經常出現在報紙上。

    所有這些怪現狀的背景,都是地方財政的極度緊張:越是基層,財政的緊張狀況越是嚴重。瓜子所在的小縣城和老家所在的鄉鎮,算是中國政權體係的末梢了,所以財政狀況最差,他們手中的資源也最少,所以能夠使出的高招,也不過就是出賣縣城戶口和變賣集體財產了。

    有了困難,中央可以找省級政府商量;省級政府可以跟市級政府商量;市級政府可以跟縣級政府博弈;縣級政府可以找鄉鎮商量,還可以賣戶口;鄉鎮政府可以賣集體財產,還可以集資。但是,對於老百姓來說,事情就完全兩樣了。原因很簡單,他們,作為最基層的經濟單位,找誰博 弈去?隻好自己博弈自己:丈夫打老婆,老婆罵孩子,孩子哇哇叫!基於此,他們是那個大家都感到尷尬的年代中“最尷尬的人”,改革的成本和痛苦之最大部分,必然由他們來承擔。

    在當時的改革措施裏麵,最有魄力的,莫過於當日的國企改製。所有的國有企業之中,對於大企業和重點企業,采取“抓大”政策(全力支持),而對於中小企業,則采取“放小”的政策(放手私有化,交給私人資本去經營)。而對於工人,其做法是,大量國企工人下崗,對其工齡以少量資金實行“買斷”,從而推向社會,令其自謀職業和出路——這是“尷尬年代中最尷尬的人”所承擔的重擔和成本,但是這絕非全部,也非痛苦的終點。

    然而,當家人的動作,引發了一個個意想不到的效應。這些效應一環扣一環,而到了最後,竟然溢出中國,波及全球,最終引發全球產業經濟版圖的全麵改寫!

    這,卻是當初始料未及的事情了。

    第一個效應,是中國傳統意義上的工人階級從此淡出曆史舞台,他們的位置,漸漸由農民出身的打工者(農民工)代替。這些農民工吃苦耐勞,能夠接受最低的待遇:他們不需住房,隻需暫時租住一個條件最簡陋的住處,因為他們在老家有住房;他們不需養老金,因為按照慣例,他們年老之時,將會回歸故土和農村;他們不需工傷保險,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不知道自己應當享受這一權益——自然,也不會有人願意告訴他們;他們不需醫療保障,因為他們生病了就會被踢出工廠;他們不需要為子女準備昂貴的城市教育費用,因為他們的子女在農村的學校裏麵湊合——雖然教學質量不咋的,但是花費少。

    總而言之,他們在家鄉的土地,可以為他們提供微薄但實實在在的最後保障,使得他們可以接受城市原有產業工人所不能接受的最低待遇——極低,低到無法再低。

    第二個效應,是作為第一個效應的結果而產生的,是中國企業的負擔降低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雇用農民工的企業,除了每月幾百元的工資之外,它們不必再為員工提供任何待遇和福利,這點,是全球獨一無二的成本優勢。

    這一“優點”是如此突出,從而將企業的人工成本壓到了最低——低到了全球投資者都眼熱、眼紅的地步。形勢已經如此明顯:一旦阻礙全球投資者進入中國的藩籬被打開(這一點,需要美國人說話),他們就會蜂擁而入,來享受著全球最大的盛宴。

    然而,這一幕(全球資本蜂擁而入,搶食這一大餐、盛宴),在整個90年代並未出現,其原因就在於,我們所說的那個前提條件——“阻礙全球投資者進入中國的藩籬被打開”並沒有實現。

    性格堅毅的當家人快刀斬亂麻,為了爭取中國經濟在全球的發展空間,在國內改革的同時,對人民幣匯率也施下雷霆手段——人民幣一次性貶值33%。

    關於這次匯率改革,《激蕩三十年》中,是這樣說的:

    從1994年1月1日起……人民幣兌美元的匯率定為8.72元兌1美元,比之前的官方匯率5.7元貶值33%——兌換1美元需要的人民幣,在1978年是1.7元,1991年為4元,1992年初是5.7元。人民幣的大幅貶值,使得中國商品一下子在世界市場上價格變得便宜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中國成為一個更加吸引外部投資商的地方。德國的《商報》在評論中認為,人民幣的大幅貶值,首先意味著亞洲四小龍低廉的勞動力優勢從此喪失,中國必將成為全球製造業的中心。

    一點都沒錯,德國《商報》一語中的——三年之後的1997年,正在緩步,但是步伐堅定地走向產業空心化,因而漸漸走向下坡路的亞洲的“小龍”、“小虎”們,被索羅斯們一擊成功,進而陷入了全麵困境。實際上,它們早晚會如榮國府一般轟然倒下,索羅斯們隻是加速了這一過程。這,才是符合唯物主義的看法。

    隻是,先知般的德國人沒有注意到釜底抽薪的另外一個因素——除了匯率急劇下調,使得中國勞動力價格忽然大幅降低之外,中國國內的國企改革,也導致中國勞動力價格極度降低。

    於是,第三個效應——以中國勞動力價格大跌,亦即第二個效應為背景(當然不是唯一的背景),全球製造業開始向中國轉移,開始是低端製造業,接著是中端製造業,最後慢慢地,高端製造業也在向中國轉移。

    順理成章地,我們立刻就能推測出來:作為當時全球低端製造業的中心,產業外流,首先發生在“小龍”、“小虎”們身上,很快,它們就陷入產業空心化的境地。

    從這個角度來看,“小龍”、“小虎”們在三年之後(1997年東南亞金融危機)的遭遇,僅僅是這個過程中的一個激烈而另類的表現而已——用哲學上的話來講,這叫作“必然中的偶然”:衰落是必然,但是衰落的過程表現得如此激烈乃至於慘烈,就隻能用“偶然”來解釋了。

    “小龍”、“小虎”們,作為產業逐漸轉移出去而陷入空心化的經濟體集團,依照曆史規律,一定會陷入全麵衰落之中。其時,怨婦般的情感慢慢會成長起來,在這一情感的作用下,它們必然不會去反思自身競爭力下降這一根本原因,反而一定會歸罪於產業轉移的受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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