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路上,商細蕊挺高興:“老頭牙都沒了,還想著吃脆的,咬得動嗎?”

    程鳳台自顧說:“進了城先抓藥,明早我來給你熬。”

    進城果然先去同仁堂,次日一早八點多,程鳳台真來了。他袖子卷過胳膊肘,在那給小來示範過程,哪個先煎,哪個後下,掐著懷表精確到秒,完了把表遞給小來:“放你這。泡藥半小時,後下五分鍾,時候不能錯。”小來不肯收這樣貴重的東西,但是又不說給她的,是給商細蕊熬藥用的,隻得接下。商細蕊倚著廊柱看他好比在做化學實驗,一抬下巴,說:“挺在行啊!”程鳳台傾著罐子倒藥,笑道:“二奶奶吃藥,也是我教丫頭熬,我啊,伺候人的命!”商細蕊臉上不笑,黑眼珠定定地瞧著他半晌,說:“改天耳朵全聾了,失了生計,隻剩下混吃等死,大概就能跟你走了。”

    程鳳台手裏一頓,藥汁順著罐子往下淌,弄髒了他的鞋,他頭也不抬:“哦,聾了殘了才跟我走,我是哪兒配不上你?得不著個全人?我還偏不要了!”倒出的一碗藥,嗅著味道就苦透苦透,程鳳台端在石桌上晾著,隨後放下袖子戴上涼帽墨鏡,登時從伺候湯藥的小廝回到翩翩公子的模樣,他手指一挑商細蕊的下巴頦:“好好治你的耳朵!二爺還等著聽你的戲呢!”

    商細蕊說:“你這一走,新戲怕是趕不上了。”

    程鳳台係著袖子扣不言語,商細蕊說:“後天晚上,你來,我單給你唱一出。”

    程鳳台點頭:“好,我來。”

    ☆、126

    一二六

    程家既然要離京,忙起來的事情不隻一點點,家當零碎紛紛送人,還有許多仆傭的去留要斟酌。二奶奶在察察兒走後,傷心得大病一場,剛有點起色。到了夜裏,日頭落下去,花園裏有點涼風,程鳳台叫把花園裏的燈都打開,攙著二奶奶,帶著孩子們遊園納涼。眼前景色看一眼少一眼,曹司令那邊還不知是個怎樣的結局。離開曹司令的庇護,程鳳台隻有往英美二國身上靠,就算以後回國,也不會落腳北平。這一家人在燈火輝映下吃水果汽水冰淇淋,放流行的唱片,但是掩不住愁雲慘淡的氣氛,夫妻倆有著共同的憂思,察察兒這一走,傷痛之外另有一層禁忌,程鳳台不許人再提起這個妹妹。孩子們雖然和察察兒不甚親厚,家裏忽然沒了個人,還不許提,心裏壓力也是很大,悶悶的不愛出聲了。

    程鳳台見大家都淡淡的,有心想要逗樂子,一口氣吸幹汽水,伸手請美音跳一支狐步舞。兄妹倆身高懸殊,程鳳台不時將美音抱起來騰空轉圈,美音快樂地尖叫,大家也都笑了,唯有四姨太太仍是魂不守舍,眼圈浮腫,像是暗地哭過,一雙眼睛幽幽怨怨地從燈叢裏望過來,落在女兒身上。等玩夠了散了,程鳳台特意晚些回房,找借口留在花園裏抽煙,音樂和著蟲鳴,一遠一近,分外的寂寥。

    四姨太太捏緊手帕子走到他身後,怯怯喚一聲:“二爺。”

    四姨太太進門那會兒,程鳳台還小呢,與父親的妾房說不來話,結婚以後,為了避嫌,更不說話。兩人雖是生活了十多年的親人,一年到頭交談不過七八句。四姨太太與程鳳台說話,是要特別鼓起勇氣的,何況今天要說的是這樣了不得的事情。

    四姨太太還未詳談,眼淚先往下掉,程鳳台警覺地摘下煙蒂四處張望,怕被丫頭老媽子瞧見了告訴二奶奶,那可無事生非了,夜半更深的四姨太太對著他抹眼淚,讓人怎麽想呢?四姨太太隻哭,不言聲,她不是來和程鳳台商量去路的,倒賽過是殺了人來自首的。程鳳台等了半天沒聲兒,一看鍾表,到了和商細蕊約定的時候,他忍不住了,用上海話說:“爸爸故去多年,姨娘一個人把美音養這麽大,夠對得起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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