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張大紅喜帖。上麵寫著薛千山與央金喜結良緣,敬邀程鳳台與商細蕊光臨。商細蕊把喜帖在手掌裏拍得啪啪響,笑道:“薛千山都比你膽子大!這個時候,還有心情結婚!”

    程鳳台冷笑了:“他哪是膽子大,他是橫豎一條賤命,耍光棍呢!一早跑去範漣那求主意,怕打起仗來工廠虧錢,見了我,強撐著找麵子!裝寬心!”他從商細蕊手裏翻開喜帖看了看,喜帖寫得匆忙,字尾拖出一道墨跡子:“不過這張喜帖寫得是真不錯,懂事!我得給他封個大紅包!”他家裏的二奶奶隻在娘家那邊的紅白事上露露麵,除此之外,絕跡於社交圈。程鳳台回到家才覺得自己結了婚,出了家門,就跟單身一樣,獨來獨往。薛千山這樣做事,程鳳台被他微妙地討好了。

    商細蕊對此同樣比較滿意:“我也要封個大紅包給他。”程鳳台笑道:“哪有邀一對兒,一對兒分開給紅包的,不是拆家了嗎!”商細蕊點頭哦一聲:“那麽他和範漣留下嗎?還是要走?”程鳳台道:“他們走不了,手上的生意來不及撤走,家裏上有老下有小,路上照顧不到。尤其範漣,一家子四十多口人,從關外去青島,路上死了一個叔公,一個老姨娘;從青島到北平,又折騰死了兩個叔祖母,這回說什麽也不敢動了,家裏長輩不答應。”

    商細蕊也是隨口一問,聽了沒有反應。程鳳台趁機問他:“商老板走不走呢,換個不打仗的地方唱戲?”

    商細蕊這時候忽然又成了個明白人了,說了一句大明白的話:“北平是什麽地方,五朝帝都,有龍脈在!這都有一天保不住了,我看去哪兒都白搭,緊接著就是舉國淪陷,沒有不打仗的地方了。我還能逃到外國去?唱京戲給洋鬼子聽?”商細蕊一揮手:“扯淡吧!我不走!做生意的怕丟錢,當官的怕丟命,我怕什麽?日本人吃飽了撐得慌,為難我一個賣藝的?頂多額外交些稅罷了!”他不知道,這番話與二奶奶是異曲同工,聽得程鳳台就是一愣。今天到最後程鳳台回家去一趟報急,二奶奶連內房的門都沒讓他進,也是說了這麽一番話,就把他轟走了。商細蕊和二奶奶都是在北邊長大的人,曆經戰火,見慣了流離與死亡,昨天那點動靜,嚇不到他們。

    事實上來說,直到日軍進入北平城,北平梨園界也是按兵不動,無一出逃。薛千山照樣納妾;杜七照樣吃大餐,跳舞,聚會;範金泠今年就要畢業了,忙著找裁縫做訂婚用的衣裳,從國外訂新款的首飾。北平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人心惶惶,物資不通,日本兵隨意闖進人家門逮捕盤問市民,日本僑民在街上欺男霸女,也沒有人去管。有錢人關起門來,日子還是照舊那麽過,然而總是有所不同的。薛千山的婚宴上,吃過喝過,見過新娘子,要按前兩次的經驗,杜七準要磨刀點炮,發明許多聳人聽聞的玩法來鬧洞房,但是這次大家不打牌不聽戲,男人一群,女人一夥,在那秘密議論著什麽。為了這個國家不可預測的前景,的確有許多值得商議的地方。

    男人的屋子裏,人手一支香煙,熏得蚊子也不敢來。商細蕊避著煙味靠窗站,幾個戲迷向商細蕊展示收集到的香煙牌,他們抽煙抽的肺葉子都黑了,仍是各有所缺,商細蕊一攤手:“對不住各位,我也沒有全套的。”安貝勒湊過來,在那套近乎說:“過兩天我城外園子裏的花就開了,花苞子有這麽大!顏色也正!你幾時再唱天女散花?我全給你絞來。”原來這商細蕊唱戲,道具花用的全是真的。台下戲迷得到一朵兩朵,別在鬢發衣領,是一種很時興的雅趣。商細蕊嘴角笑笑,不哼不哈。安貝勒知道他前幾次□□了周香芸,商細蕊不樂意了,但是在安貝勒的解讀中,商細蕊的不樂意,隱約有種爭風吃醋似的意味。頓時骨頭發輕,皮肉發癢,就要講兩句不三不四的話出來,說:“要不是你被程鳳台霸占了不肯親近我,我能去找周香芸?那孩子有什麽趣味!我還是將就的呢!”商細蕊瞪大眼睛環顧四周怕人聽見了,壓低嗓子,咬著牙縫說:“二爺沒有霸占我,我們是你情我願的,貝勒爺可別說這樣的話了!”安貝勒很不相信:“曹司令早撒丫子跑個沒影兒了,他現在就是座跑了菩薩的空廟!你還顧忌他什麽!論模樣,論財勢,我能比他次到哪兒去?說破大天也就差幾歲年輕而已!男人還在乎年紀?”商細蕊正色道:“話到這步,您恕我不敬。您比二爺就差那麽點風流!”安貝勒聽了,吹胡子瞪眼的不服氣。他自認學問德行經濟社稷,哪樣都還有進步的空間,唯獨風流,當可稱是獨步天下我一人,滿世界數去,沒有他沒摘過的名花。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