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立在門檻上指手畫腳大聲嚷嚷,幾次要往裏頭闖,都被小來攔住了。小來在那細瘦背影的比照之下,像是個鄉村裏把守大牲口,不讓牛馬闖出圈子的壯丫頭,格外的魁梧似的。這不用程鳳台吩咐,老葛一個急刹,與程鳳台一齊下了車,趁商老板不在家欺上門來,這還了得嗎?這都用不著他家二爺動手!

    那花俏背影朝人一回頭,程鳳台才認出居然是四喜兒。四喜兒前兒剛挨了商細蕊的揍,半邊臉還被紗布裹著,然而今天找上門來卻不是要為自己出氣。他知道程鳳台對商細蕊是鐵了心認了真,橫豎是吃不進嘴裏的肉,也就用不著虛情假意恭維著了,當下尖著嗓子道:“喲!程二爺!怎麽又是您呐!怎麽哪兒都有您呐!對不住您的,今兒這樁事和您是真真的沒有關係!”

    四喜兒往裏一指,指出小來身後護著的一個周香芸。周香芸依舊是那一身藍布褂子,冬天續上了厚棉花,看著身形仍然極瘦極瘦,真是一點兒也不顯眼。他臉上的驚恐羞憤藏也藏不住,眼裏含滿了淚水。趁著商細蕊出遠門,安貝勒企圖偷摸吃上一口香餑餑,派出四喜兒逮人來了。大年下的,周香芸無家可歸逃到商宅,四喜兒一路追來,於是鬧了這麽一出老鷹捉小雞。老鷹雖然是一隻少爪無毛的老鷹,捉個周香芸總也夠了。但是事情發生在商細蕊的家門口,程鳳台怎麽會讓人當著他的麵欺負了商細蕊的手下,給老葛使了個眼色,老葛把周香芸從小來身後護送進車子裏。四喜兒急得直跺腳,要去抓周香芸,程鳳台擋在麵前,一推就把這煙癆推了個踉蹌。四喜兒弱不禁風地扶住牆壁才站穩,又待反撲回來,窮凶極惡的。他這人隻有假言假笑和發瘋不要臉兩種狀態,難怪四處招惹,也沒有人同他理論,怕的就是小人難纏。程鳳台厭惡極了這個戲子,飛快坐進車裏鎖了門,對四喜兒道:“你回去同安貝勒說,周香芸我帶走了。你看看他會不會上我的門來要人!你也得識相!”把四喜兒氣得在車後頭大喊大罵,話很難聽,程鳳台也不理睬他。小來則是早早地就把大門重新拴嚴實了。

    這一天路上的薄雪沒有化開,車子在路上開得很慢。周香芸默默然坐在程鳳台身邊,兩隻手扣在一起,渾身瑟瑟發抖,應該是嚇怕了,也興許是凍著了。程鳳台為了瀟灑美觀,再冷的天也不肯在車裏燒炭,不過常備有一隻銅手爐略為取暖。此時程鳳台把手爐遞給周香芸,周香芸木木地接過去,小心翼翼地用手掌包裹著,暖和著,身上化了霜,那凍住的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掉。他哭得直抽氣。

    程鳳台有點可憐他。尤其是今天,他在為了蔣夢萍的事情奔波,更加有一層感觸。這些漂亮的,風情萬種的,使人想入非非的小戲子,程鳳台心想,不知道商細蕊當年遇到這種醃臢事情的時候,他是怎麽樣應付的。這樣一想就覺得不能再想,正如商細蕊說的,他自己不覺得委屈,程鳳台卻總替他喊疼。

    去彈唱班子接了那名琴娘。琴娘果然很有點江湖經驗,知道今天要去見良家婦人,她便打扮得像個梳頭娘子,妝也沒有化,首飾也沒有戴,穿得素素靜靜的一件棉布襖。一路上程鳳台不說話,她也不開口,到了常家門前,程鳳台給她指了路,教她自己尋上去,並說:“一會兒常太太問起你和常先生怎麽認識的,你隻說是張太醫的師妹。看完病下來,我在前頭路口等。”

    琴娘答應著去了,程鳳台這才轉過來料理周香芸。周香芸幹透了眼淚,已經不哭了,腦袋垂得低低的,問他有地方去沒有,那顆腦袋沉重地晃了兩下。程鳳台覷眼望過去,就看見他粉白的皮膚,瘦直小巧的鼻梁,一副奇長的睫毛眨眼的時候一刷一刷的,無時無刻不在發著顫。這一小半側臉像是美術課上希臘雕像的草稿,五官都是按著比例雕琢出來的,雖然還沒有畫完成,但是已然見了功夫。要是不說氣質神韻,眉眼倒是比商細蕊還要好看,比程鳳台見過的任何一個戲子都要好看,日後一定是豔絕梨園的。程鳳台瞅著他,心想好事做到底,要給這孩子安排一個存身之處才行,便用上海話笑道:“老葛啊,要麽讓小周子到你家過年,就說是你表弟。”老葛嚇得連連擺手:“您饒了我吧二爺,我家姑娘過年天天呆在家裏,你把這麽漂亮的男小囡弄過來,早晚西廂記。”程鳳台聽了哈哈大笑,故意問:“他好看商老板好看。”老葛回頭認真打量了一眼周香芸,道:“商老板的味道,別人不好比的。”老葛因為講的是真心話,所以程鳳台特別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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