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隻祖母輩的酸菜缸可不像人那樣容易蒼老,當父親額頭的皺紋一層層增加時,酸菜缸還是他小時候所見的樣子,沒有絲毫的變化——大概越是粗糲的東西越經得起時光吧。

    酸菜缸被父親小心地搬到後院,洗去了蛛網和灰塵,但是怎麽清洗,那年深月久的鹹酸味總在缸裏浮動著,吸一口就到了人的肺腑。這味道已變成它特有的體味了,是多少井水也去除不掉的。

    酸菜醃得好不好關鍵在踩的功夫上。踩酸菜通常是在晚上,下午洗過的大白菜這時已瀝幹了水,在竹匾裏安靜地等候著。父親將廚房的燈泡換上100瓦的——父親隻在特殊的日子裏才換這麽亮的燈泡,比如茶季和過年的時候。換上大燈泡後廚房一下子亮堂了,連最暗的角落也有了暖融融的光。澄黃明亮的燈光無處不在,讓人心裏也通透起來,莫名地快樂著。

    酸菜缸這時已在它固定的位置上等著了。父親用熱水泡好腳,將褲腿挽得高高,跨進已墊了一層大白菜並撒了鹽的酸菜缸裏。也不知道是不是酸菜缸的魔力,赤著腳的父親剛跨進酸菜缸,立馬就變成了一個大孩子——額上的皺紋沒有了,臉上的憔悴沒有了,眼睛裏盡是調皮的神色,嘴裏哼著山歌,雙手背在身後轉著身子,啪噠啪噠地跳起舞來——很多年後,當我在電視裏看到來自愛爾蘭的踢踏舞《大河之舞》,一下子就想到父親當年踩酸菜時的模樣——那輕快的節奏和身姿是多麽相像。

    我是父親舞蹈的忠實觀眾,也是父親的好助手,當父親停下來時我便抱一捆大白菜上去。父親將菜整齊地碼在缸裏,勻勻地撒一層鹽粒,接著跳起他的酸菜舞。

    酸菜缸已接近小半滿,父親腳下的節奏慢了一些,舞蹈的幅度也小了很多。父親吩咐我將裝著蘿卜的竹籃拎過去,嘩啦一聲倒進缸裏,撒上鹽,再碼一層大白菜,撒鹽,接著踩。

    等竹匾裏的大白菜全都踩進酸菜缸時,父親額上已滿是汗珠子,站在酸菜缸裏,那麽高,頭頂都快挨著天花板了。踩熟的大白菜有著透明的翡翠色,菜汁的味道又濃鬱又清新,溢滿了整個廚房,空氣都變得綠瑩瑩的。

    醃酸菜的最後一道程序是壓石頭。扁圓的石頭看起來就像新疆人吃的饢餅,嚴嚴實實地壓在酸菜上,直到菜汁漫上來,將石頭浸沒。

    酸菜醃好了,飄雪的冬天也就到了。當第一場雪不期而至,將整個村子蓋在厚厚的雪被下時,酸菜缸就成了主婦們殷勤光顧的地方。伸出凍得通紅的手,掀開缸口上的圓木蓋,那酸菜特有的鮮香便迫不及待地鑽出,向人撲了過來。 本章已閱讀完畢(請點擊下一章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