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的冬天是從醃酸菜那天開始的,仿佛入冬的儀式,每戶人家在舉行了這道儀式之後,才可安心地進入冬天的巢穴,過一段緩慢而清閑的生活。醃酸菜的前幾天必有幾場霜冷。清早推開門,打眼看見的就是對麵人家屋頂的霜,薄薄地覆在瓦楞上,讓人疑惑那可是過早降落的雪?

    莊稼地裏的霜更白,像是鍍了一層銀粉。莊稼地裏的內容這時是比較單調的,架子上的瓜瓜果果都不見了,隻剩下大白菜、蘿卜和雪裏蕻。這些生長在低處的菜蔬在經了幾次霜冷後已有了甜味,仿佛那瑩白的霜本身就是一種糖,在日出時融化,將清甜的汁液滲入它們的葉與根莖。

    醃酸菜需要的就是這些有甜味的菜蔬。在一個好天氣的日子裏,將這些菜蔬拔出泥土,削去根,攤在太陽地裏曬上半天,再用竹筐裝起,一擔擔地運送到河邊。

    村子裏的河從霜降之後就一直忙碌著,洗菜的人走了一撥又來了一撥,河麵上浮滿了大白菜和雪裏蕻零碎的葉子,也浮滿了嘰嘰喳喳、一浪蓋過一浪的說笑聲。

    作為入冬儀式的主角,酸菜缸也將在河邊接受洗禮。這個和水缸一般粗壯的家夥實在是太沉了,需要兩個大人合力才能搬動,螃蟹那樣橫著身子,笨拙地抬到河邊。

    酸菜缸在廚房的角落裏已閑置大半年了,整天和蛛網、灰塵為伍,偶爾還會有油蟲和老鼠過來探訪一下,不過它們並不會在此逗留很久——缸口上壓著圓木蓋呢,進不去。即便能進去也將是徒勞(甚至還要搭上小命)。黑洞洞的酸菜缸隻在隆冬的日子是殷實的,春暖過後便空了下來。

    我家的酸菜缸是不用費力往河裏抬的,後院就有一口井。說起來這口酸菜缸比父親還要年長。父親說他記事時這口缸就在廚房的角落裏呆著了,全家老小十幾口人,整個冬天吃的菜就從缸裏撈。父親印象最深的是每天祖母踮著小腳去缸邊撈菜時,他便吸溜著鼻涕跟在身後,巴望著祖母遞一隻酸蘿卜給他——那時沒有零食,醃得黃澄澄、脆生生的酸蘿卜便是不錯的美味了,夠他寡淡的嘴嚼一陣子。父親是祖母最小的兒子,得到的疼愛當然也多些,祖母從沒有讓父親失望過,腳下墊著厚木墩,一手撐著缸沿,一手挪開壓在酸菜上麵的大石頭,卷起衣袖,將大半隻細瘦的胳膊插進酸菜缸——酸蘿卜埋在一層層的酸菜下麵,得費一番力氣才能撈出。祖母從不讓父親自己撈——酸菜缸裏的水結著薄冰,冷得就像一把刀,割得骨頭縫裏都絲拉拉地疼。

    祖父和祖母相繼去世時父親16歲,還沒有成年,他的哥嫂覺得既然父母不在了兄弟們就不應當在一起過日子了,得分開來各過各的。於是分家。

    酸菜缸就是父親在分家時唯一分得的財產,是父親自己要來的,他說別的我可以不要,那口酸菜缸給我留著吧。他已成家的哥哥們看了看角落裏空著的酸菜缸,都沒說什麽,沒有和他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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