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落雨紛紛,夫妻二人去鄉下給阿娘掃墓。路過那一大片水田,看莊戶們卷著褲腿在水中插秧,那綠油油生機盎然,隻叫人心中希望滿滿。

看見田邊置著一張小竹轎,老太太穿一身銅錢褂子,盤著三寸金蓮坐在轎椅上吃煙。那吞雲吐霧間,昔日保養白胖的臉容灰灰黃黃的,不甘與陰鬱在蒼老的眼眸中流轉。

生意是活的,地才是大戶人家的根本,沒有了地,老太太對梅老太爺一生的怨與等待便也空了,不知道再能寄托何處。

“起吧,今歲再看這最後一眼,明兒起地就改姓了……以後也不來了。”長長歎一口氣,叫腳夫把轎杆抬起來。

“細雨中踏青,老太太好興致。”庚武上前打了一拱,雋逸麵龐上含笑如春風。

梅老太太微一頓愕,這才睇見小夫妻兩個撐著油紙傘站在幾步開外——

那媳婦兒雙頰粉盈盈,嬌挺挺地托著腰肢兒,肚子得有七個月大了吧,怎生圓鼓鼓的,總不會一胎就被她生下來兩個;

那後生不過二十一歲才俊,體貼地護在她身畔,清梧身軀將一襲玉青綢袍撐得筆挺有致。看起來真是斯文呐,暗裏的手段卻叫她老太婆防也不勝防。

早先二老爺差人去京城打聽,梅老太太早就聽說了,這丫頭的娘隻怕和端王府淵源不淺。如今外麵又紛紛傳說庚三少爺認了京中一個大人物做靠山,那靠山還能是誰?外頭人不曉得,老太太猜就是端王爺鐸乾。梅家今遭的落難、老太妃的一聲不吭,絕對就與這些脫不開幹係。

一輩子抓不住男人的心,卻把家中產業攥在手中運籌帷幄,叫梅老太爺即便是沒有愛情、也須得因為這些另眼敬自己幾分。如今卻被一對兒小夫妻玩得團兒轉,那滋味怎生叫人好受?手中煙杆才叼進嘴裏,一股薄煙在鼻尖徜徉,卻久久忘了吸將進去——

“後生心眼狠呐,庚老太爺當初的厚道在你身上哪裏去了?”梅老太太陰冷地瞥過視線,磕磕煙鬥,催腳夫抬轎開路。

“吱嘎吱嘎”聲擦過耳際,庚武對著老太太道了一禮:“在商之人講究你來我往,厚道也須因人而異。這道理,還要感謝梅世伯四年前給晚輩上的一課。”

四年前……四年前庚家被抄,一時大意,方把那最小子弄去大營聽憑生死,怎料他四年後化身狼崽歸來,一步步把債孽收回……

老太太肩膀一滯,末了拖長聲音冷笑:“好個你來我往,這生意還叫你做上癮了。”

一垛斑白發髻把前額臉色遮掩,忽而一抬小轎便湮沒進山間層層霧靄之中。

聽說後來又帶著葉氏,婆媳兩個親自去了趟鳳尾鎮,求張大拿幫忙在場麵上通融通融,要能拿錢抵罪最好,實在不行,好賴先把案子暫擱著,等老太爺從南洋回來再做計議。

“還回來?回不來了!南洋那邊鬧亂黨,如今海上不給走。你去問問鎮上大夥,如今誰還信你家老太爺挑黃金回來?”張大拿是甚麽人?說穿了就是個有錢有勢的無賴,翹著短胖的二郎腿,根本無視老太太在跟前低聲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