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出嫁要起早,四更天一過,梳頭婆便在門上輕叩,叩兩聲:“起早啦,人勤家底富”。再把香花、石榴枝葉熬成湯兒沐浴,從發梢洗到腳趾,換上一身早已備好的白衣白褲。北邊人成親,新娘子得通身穿紅;福城這一帶古早的舊禮多,外頭雖穿大紅,裏頭包著的卻是一溜兒白,暗示姑娘家的貞潔,以及嫁後的從一而終。

秀荷從木桶裏站起來,背過去擦拭身子,怕紅姨笑她。

紅姨眼睛瞄來瞄去,哪裏會不曉得。也懶得說她,綿白的斜襟褂子遞過去,偏把秀荷的手拉下。

“幹娘再取笑人,不要你幫忙了。”秀荷最受不了就是紅姨這樣的眼神,連忙把衣帶拽過來自己係。

紅姨順勢鬆開手,叮囑道:“新娘子這頭一身白可得保管好,回頭老了死了,還得再把它換上,不然可入不了他梅家的棺。”

一邊說,一邊叫喜婆把秀荷穿好了扶出去。

喜婆唱一聲:“請出廳,做人好名聲——”把秀荷望堂廳裏一麵倒置的米鬥上坐好;再唱一句:“坐依正,新娘得人疼——”年長的婆子便走過來為秀荷挽麵梳頭。

那唱腔渾沉冗長、悠遠古怪,明明喜慶,怎生卻似那橋下行巫的女瞎子在念法事,迷迷沉沉,似昏似醒。

一麵鏡子把人影映射,頭發先梳,姑娘的抓髻不紮了,綰成一朵連環曲婉地盤在腦後,插一支金簪把花戴上;待臉麵開全,打上胭脂,紅唇兒再把口脂輕抿,那鏡子裏頭一張新鮮嬌俏的臉兒便現了出來……明眸善睞,春水泛波,楚楚動人,婆子們嘖嘖誇讚。

秀荷稍稍把釵子往斜裏一移,少時一想到要嫁入梅家就又憧憬又羞怕,臨了臨了,怎麽心裏頭反而靜靜的,竟然靜得出奇。

紅姨沒嫁過人,從來就把子青的閨女當做親生的疼,秀荷沒哭,她看著秀荷出嫁,自己眼淚倒一把一把地掉:“去了別人家,這強脾氣可得好好改改,做人媳婦可不比當閨女,要吃得了委屈、咽得下苦……咽不下去也是你該。總勸你你也不肯聽,那庚三少爺多好,生得俊、又能幹,還護你,結果現在被你害得……”

許是想到了甚麽不該說,連忙又把話頭將將繞過:“梅二小子好是好,到底是個少爺脾氣,不曉得照顧人,你一個人在深宅大院裏,誰幫你?”

又聽到那人的名字……秀荷指尖微微一觸,那次金織橋上打過他兩掌,後來都沒有再在她的麵前出現過,她也沒有在梅家祠堂看到他,一個大活人憑空消失了一般。倒是有幾回在街上看到庚夫人抓藥,隔老遠的便對她笑笑,那笑眼溫和,總像是有內容欲言又止,秀荷心裏莫名不安妥,又不好意思走過去問。

罷了,看鏡子裏頭長發已被綰成了髻,以後姑娘家的心事也該藏起來,和從前做個了斷。

秀荷說:“既是光明正大的嫁娶,又不是賣身,他日幹娘想秀荷了,就進來看看,快別哭了。”

“快打住,大喜的日子又說什麽喪氣話!”關長河著一身簇新禮服從大門外邁進,乍一眼看見綰了發飾了妝的妹子,眼神鈍鈍地一愣。想想這些年朝夕相處,看她從生下來一個拳頭點點大,變作如今的嬌美新婦送出門,心裏頭真有點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