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關長河常年住在瓷窯上,得空便貓去怡春院裏看小鳳仙,拗著一根筋被窯姐兒迷了心竅,二十二三了也不肯好好說一門正經媳婦。老關福百勸不聽,恨鐵不成鋼,便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閨女秀荷身上。秀荷的心卻是死的,受不了媒婆隔三岔五的領人上門,左右酒鋪最近生意黯淡,就也收拾了幾件衣裳,搬去繡坊和小姐妹們同住了。

梅家老宅坐落在花厝裏,花厝裏是一條巷弄,弄堂裏鋪著發白的鵝卵石和青石大板。這條巷子住的都是大戶人家。從前第一豪闊的是庚家的四進四出,自從四年前庚家被斬抄,庚夫人領著一家老小靜悄悄地搬出巷子,梅家便頂替了他的頭名。

繡坊藏在花厝裏深處,和梅家老宅隔著五十米的距離。梅家的繡女都須經過三道坎精挑細選,吃穿住都在梅家後院的公房裏,比之尋常人家的小姐也差不到哪兒去。每日清早鳥鳴鶯啼時,隻見一排兒花嬌柳綠,揩著小竹籃子勾著手,從花厝裏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滿巷弄飄香——那是梅家頂頂得意的一道風景。

“誒,來了來了,哥幾個給我裝著像點!”見秀荷夾雜在一眾女伴的隊伍中婷婷走來,躲在暗處的榮貴連忙噓聲招呼。

三四名夥計端著食盒子、藥罐子從梅家的小後門裏魚貫而出,許是走得太急惶,不知誰人把秀荷撞了一撞,秀荷沒留神,腳下一崴,差點兒匍在地上。

榮貴隨在夥計後頭,一抬頭看見是秀荷,連忙呼啦啦上前把她一扶:“喲,這不是秀荷小姐嗎?瞧這,哥幾個急著去送藥,看把你不小心撞的。”

一邊說一邊去凶身後的夥計,擠眉弄眼。夥計勾著頭,木愣愣。榮貴隻得抬腿搡了他一屁股。“哎喲——”,那瓷罐裏的藥汁兒這才順利地撒了出來。

黑黑灰灰,點點滴滴地澆在秀荷纖巧的鞋麵上。

一個胖婆子不知從哪兒搡了出來,忽然啪嗒一聲跪在地上,兩手抱著秀荷的腳,花手帕左擦擦、右擦擦——

“哎哎,瞧這不小心的,弄髒了姑娘家家的鞋。”嘴上在說話,卻仰著腦袋不停將秀荷上下左右打量。

“阿荷,先走了啊。”姐妹們等不住,先走了。

秀荷被婆子看得難受,蹙眉看著地上的一攤藥:“病了?東家病了不該把藥把宅子裏送,送外頭去做什麽?”

“我們少爺為了秀荷小姐和夫人鬧翻了。”幾個夥計頓時耷拉著腦袋哭喪起臉。

榮貴苦巴巴的接過話:“這不是我們少爺病了麽,一個人躺在外頭好幾天也沒人理,奴才看不下去,偷著回來給他順幾罐藥……唉,我和你說這些做什麽?反正少爺是死是活也沒人疼!能活幾天算幾天吧……哎唷我苦命的少爺喂——”

榮貴一邊說,一邊打了自己兩嘴巴。

這榮貴,精瘦精瘦的,長著一雙大小眼,一肚子的彎彎腸子。雖小了梅孝廷兩歲,實則梅孝廷大半的孬注意都是他出的。

秀荷抬眼看了看四周,看見胖婆子顛著小腳沒走兩步就隱去了拐角。那巷子幽深,有轎杆的陰影在牆麵上打出長條,還有胖婆子一團肥腰忽明忽暗。秀荷便曉得是在給梅二少爺鞠躬哈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