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鶴有還巢夢

    日暮鄉關何處是

    遊子天涯,慘淡年華。可憐春過不回家。老鶴還巢猶有夢,雨暴風斜。耆舊暗嗟訝,不見歸槎。青樓寥寂噪昏鴉;無主空陵開又閉,謝了林花!——題記調寄浪淘沙

    今古文人都喜歡用“飄零”兩個字來狀寫自己的遊走生涯。老杜的“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算是最形象不過的了;而東坡居士的“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鴻爪,鴻飛那複計東西”,則道盡了萍蹤浪跡的漂泊人生的衷曲。

    洎乎現代,最有資格談論這一話題的,也就是說,對於飄零況味真正有切身體驗的,我以為,大概非張學良將軍莫屬了。他常說,自己是“走星照命”。不是嗎?他隻能說出祖籍是遼寧海城,而出生地卻找不到確切的地點,因為他“落草”在一輛奔跑著的大馬車上。爾後,便南北東西,萍浮梗泛,從關外到關內,從北方到南方,從大陸到台灣,從中國到外國,顛沛流離了整整一個世紀。

    “年年難過年年過,處處無家處處家”。以致定居在檀香山之後,關於家,他還在困惑著。一次聚會中,他的五弟張學森看他坐了很長時間,擔心過於勞累,便說:“大哥,咱們回家吧!”他聽了,愣怔了片刻,突然問道:“家在哪疙瘩?咱們還有家嗎?”這種淒愴的反問,從另一個層麵上,印證了老人是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家園,思念著故鄉的。

    也是在國外,一次,《美國之音》資深節目主持人問他:“自從發生西安事變以後,您的住所一直漂泊不定,這些年來您一直住在台灣,現在來到美國看望家人。您覺得您現在的家究竟在哪兒?”

    日暮鄉關何處是?這個問題著實讓老將軍犯了一番合計—

    如果說,家是指長期居住的處所,那麽,他在台灣倒是羈留了幾十年。隻不過,那並非宴處安居、和樂且閑的飽享天倫之樂的庭園,而是被監禁著、看管著的場所。難道能說監禁場所就是家嗎?

    如果說,家就是故土,是鄉園,是族群血緣繁衍之地,親人生息之所,香火繚繞之鄉,父祖埋骨之地,那麽,他的家應該是在遼河之濱,醫巫閭山東麓。可是,他離開那裏已經六十多年了,那風翻林嘯的山光巒影,那日夜喧響的遼河濤聲,那循環往複、生生不息的“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還認得他這個天涯遊子,還能接納他這個有去無回的耄耋衰翁嗎?

    如果說,家指的是現時的居住地—戶口簿上的地址,那麽,他可能會說,我的身軀確實在此,可是,醒裏夢裏,冬寒夏暖,心魂時刻都在回歸故鄉。在靈與肉判然分割的情況下,你該如何定這個案呢?

    老將軍經過一番斟酌,最後,繁話簡說,采取寫實的方法回答了記者:

    我年輕時,當然家是在東北。長大了,我飄蕩不定,隨遇而安。我還想我自個的大陸故土,我還是懷念故土。可是,自“九一八”後,我就沒有回過東北老家。

    說來,人的情感真也特別有意思,往往是空間距離越大,思念便會越深;故鄉離得越遠,情感會拉得越近;睡夢裏,眼睛閉著,卻看得分外清楚,異常鮮明;而年代越是久長,就是說,特別是到了老年,思鄉、懷舊的情感便愈益熾烈,越發難剪難理;而且,異鄉結夢,幾乎夢夢皆真。

    有人問了:世界上,有沒有一樣東西,在你失去了七十年之後,仍然屬於自己的呢?回答是:說不清楚。如果硬是要給出一個答案,那麽我說,恐怕就是故鄉了。不是嗎?這個隱藏在心底的故鄉,哪怕是一磚一石、一草一木,通過大半生的想象與向往,經過浩蕩鄉愁的刻意雕飾,它就像存貯多年的陳釀那樣,已經整個地醇化了,詩性化了。聽聽老將軍在異國他鄉對於家園的“舊時月色”的甜美回憶吧:

    晚上,有月亮,我就聽士兵們在吵。我就說:吵什麽?鬧什麽?他們說看見河裏有個魚,挺冷的天哪,八九月間了,他們下去就去抓,把這個魚活著給抓上來了,一條白魚。第二天早上,我們在船上,擱白水煮煮,那好吃極了,新鮮白魚那太好吃了。我本來不大吃腥的玩意兒,那個真是美極了。可惜我沒有蘇東坡作首詩的天分。

    對人參,我父親是內行,他對參茸最內行了。他們采人參的人講,說那大雪,那都下得多厚啊,奉天的冬天,你沒到過奉天吧?那冬天什麽都看不見,那都是雪啊。采人參的時候,一看那雪有個洞,底下一定就有。他們說,挖人參不是用鐵東西挖的,是拿竹子和木頭來挖,冬天那很凍很凍的冰啊,不過在雪底下比較軟一點,就一定要當時把人參挖出來,要是不挖出來,說它就會跑了。我想那是迷信。

    看得出,他對故園的一切,都懷有深厚的感情。

    1980年,老將軍有金門之行,“故園西望路漫漫”,這在他的鐵窗生涯中,是唯一的一次。站在海島的高地上,他通過高倍望遠鏡,貪看著海峽對岸的錦繡風光,不禁百感叢生,興起了濃烈的故園之思。過後,他在一封寫給親友的信中,專門談了當時的心境,並引用了於右任先生晚年的詩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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