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覽先秦諸子著作,發現有兩種形式占據主流:一種是獨白,自說自話;還有一種形式就是對話—如同對立的兩極,相互交接,相互逼進,又相互對壘,相互駁詰。對話的前提,應是相同水準,不同視角、不同觀點。水準相當,才能“棋逢對手”;而視角、觀點的差異,方可“炮聲不斷”,“好戲連台”。這在《莊子》一書中,不僅隨處可見,而且,奇思迭現,異彩紛呈。在討論問題時,無論是雙方思想相同、相近,抑或是明顯對立,都普遍應用了對話形式。

    當代學者張洪興在《〈莊子〉“三言”研究》中指出,為了增強說服力和感染力,書中的辯對采用了多種方式方法:

    直陳法—兩人在辯對中,直接就問題展開陳述。或者以地位較低、年齡較小的人向位高年長者請教的方式提出問題,並就此展開論述;或者是持不同觀點的人就有關問題展開辯論。這種方法是莊子最常用的辯對方法。

    迂回法—不直接陳述道理,而是間接論述,迂回展開。有的是先予否定,再加肯定;有的是從講述故事入手。

    譬喻法—用各式各樣的比喻進行論證,明喻、暗喻、借喻、象征,不一而足。

    鋪陳法—在辯對過程中,使用各種修辭方法,從不同角度、不同側麵對同一問題進行反複論證。

    當然,最豐富、最繁複、最精彩的,還是以莊子同惠子的思想交鋒為最,可說是集“辯對文化”之大成,而且貫穿了莊、惠幾十年的整個生命曆程。《莊子》一書中,記載二人論辯的寓言故事有十一則,論辯內容十分廣泛,涉及自然哲學、人生哲學、認識論、審美觀、價值觀等諸多哲學命題;從辯證關係與認識誤區的角度,討論了有用與無用、有情與無情、益生與不益生、“知魚之樂”與“不知魚之樂”、“公是”與“各是其所是”等充滿機鋒、理趣的問題。

    作為著名政治家,惠施的從政生涯很早就開始了,但其聲名遠播,則是在“馬陵戰役”之後,他為身處困境中的魏惠王出了高明的主意。《戰國策·魏策》記載,齊、魏兩國戰於馬陵,魏國慘敗,公子申被殺,十萬大軍覆滅。惠子向魏惠王獻策:欲報此仇,與其出兵伐齊,不如折節向其朝拜,然後使人離間齊、楚關係。惠王依計而行。果然,“楚王怒,自將而伐齊,趙(國)應之,大敗齊於徐州”。惠施出仕魏國,長達二十年時間,其間十多年擔任宰相要職。

    莊子與惠子初次相見,據錢穆先生考定,應在魏惠王二十七、二十八年,也就是“馬陵戰役”之前。莊子出生於魏惠王元年,就此推測,初見惠子時,大約是二十七八歲。

    從莊子這麵看,也許是年輕氣盛的心性使然,也許是對於接談的長者抱有過高的期望值,總之,兩人初次見麵,並未獲得理想的效果;惠子留給他的印象並不好,說是失望、沮喪也可。古籍《太平禦覽》引述《莊子》佚文:“惠子始與莊子相見而問焉。莊子曰:‘今日自以為見鳳凰,而徒遭燕鵲耳。’坐者皆笑。”寥寥數語,表現出青年莊子的“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幾年過後,惠施當上了魏國的宰相,莊子前往大梁(今河南開封),去拜訪這位鄉邦長者。這個信息,不知是怎樣傳播開來的,結果有人就憑著臆想,說,莊子此行,來者不善,想必是要奪取魏國的相位。說者也許無心,可是,聽者卻在意了,惠子聞訊,極度惶恐不安。顯然,惠施對於莊子的誌趣、稟賦,還缺乏足夠的了解,盡管此前有過短暫的接觸,但畢竟知之不深,因而輕信了他人放出的謠言。於是,在城中搜查了三日三夜。莊子卻主動出來相見,對惠施說:

    “南方有一種鳥,叫作鵷雛,你知道嗎?它從南海出發,飛往北海,不是梧桐樹它不停下休息,不是竹子的果實它不吃,不是甘甜的泉水它不飲。這時,有一隻貓頭鷹得到一隻腐爛的死老鼠,看到鵷雛從上麵飛過,便仰起頭來,驚叫一聲:‘嚇!’

    “現在,你也‘嚇’了起來,是驚怕我來搶奪你在魏國的相位嗎?”

    莊子在《秋水》篇這個寓言故事中,以傳說中的五鳳之一—高潔的鵷雛同齷齪的貓頭鷹相比,意在表明:楚國以堂堂相位相禮聘,我都一口回絕,難道會來魏國搶奪你的寶座?詞鋒銳利、峻刻,卻以含蓄之語出之。惠子當時是怎樣答複的,文中沒有交代;想來,他一定是特別尷尬。

    據《說苑·雜言》篇記載:

    那年,魏國的宰相去世了,惠施聞訊,日夜兼程,趕赴魏都大梁。途中,一條大河擋住了去路。惠施心急如焚,來不及等待渡船,便涉水而過,險些被激流卷走,幸虧有個船夫趕來,將他從水中救起。問道:

    “既然你不會水,為什麽不等待渡船呢?”

    惠施說:“時間緊迫,我要緊急趕往大梁,去謀取相位啊!”

    另據《呂氏春秋·不屈》篇載,惠施初至魏,見魏國積貧積弱,當即向時任宰相的白圭,獻上了使魏國富強興盛之策。白圭卻以“新娶婦”不該指責夫家的弊端陋習而責怪之。說明惠施初到魏國,在舊有卿相眼中,地位與聲望還是比較低微的。

    《韓非子·說林》篇亦曾記載,惠施對陳軫說,你雖然在君王麵前,善於樹立自己的威信,但是,朝廷內部想要鏟除你的人太多了,你必然麵臨嚴重的危險。這番話當是出自他對魏國官場相互傾軋的切身體驗,難怪他滿懷著地位不穩、岌岌可危的憂懼感。

    三

    莊子在大梁期間,曾多次與惠子見麵。《逍遙遊》篇記載:

    惠子對莊子說:“魏王送給我一種大葫蘆的種子,我把它種下了,後來結出果實,大到足有五石的容量。做什麽用呢?用它來裝水吧,它又不夠堅固,無法負荷那麽大的重量;把它剖開做瓢用吧,它又大得沒有水缸能夠容得下。這葫蘆,不能說不夠大,可是,絲毫沒有用處,我隻好把它打碎了。”

    莊子聽得出來,這是在影射他的學問大而無當,無所可用,但他並不直接戳破、加以反駁,而是從容地說:

    “先生,你真是不善於使用大的東西啊!咱們宋國有一個人,擅長調製一種可使手不皸裂的藥物,他家世世代代都以漂洗絲絮為職業,這藥還是派上了用處。有一個客人聽說了這個藥方,想要用一百金的高價來收買。這個宋人便召開家庭會議商量,說:‘咱們家,世世代代漂洗絲絮,所得不過數金而已;現在遇到這個買主,藥方出售給他,一下子就能得到百金。那麽,咱們還是賣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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