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對手的悲涼

    一

    敘述過莊子的五次出訪,再來說他同惠子的八番論辯。

    莊子思想深邃,才氣縱橫,視野開闊,且又浮雲富貴,糞土王侯,無論在精神追求、生命格調、生活情趣哪個方麵,都超離於凡塵濁世。這樣一來,就麵臨著一個知音難覓,曲高和寡的問題。“堪憐舉世嫌疏闊,誰與斯人慰寂寥?”所幸他的同鄉中還有一位學富五車、辨才無礙的惠施,不僅博學多聞,而且,對於探索知識、追求真諦,也有著同樣濃厚的興趣。於是,他們就結為真誠的朋友,同時又是旗鼓相當、各擅勝場的論辯對手。在先秦時期,這兩位分別在哲學與科學領域同時攀上巔峰的頂尖人物,攢集在一起,有如雙星聚耀、奇峰對峙,相映生輝。這在中外思想文化發展史上,都成了動人的佳話。

    兩個理想的論辯“搭檔”,同時又是一對“歡喜冤家”。他們雖然具有相同的曆史文化淵源、理論觀念背景和相對自由的心態;但在個性、取向、情趣、品格方麵,卻判然有別,甚至大相徑庭。對於惠子,莊子一方麵欣賞其知識淵博,學富五車;另方麵,又為他的詭辯、偏執,“逐萬物而不反(不知回頭)”,“其猶一蚊一虻之勞者也”,而深感惋惜,不時地加以勸誡。

    不過,他們之間的顯著差異,恰恰為其學術論辯、思想交鋒提供了必要的張力。兩人隻要見麵,便都開啟靈府的閘門,展開滔滔的雄辯,盡管很少出現某一方拳拳服膺、由衷信服的結局,但那種相互駁詰、相互激活、相互吸引、相互砥礪的場景,總還是令人心動神馳的。

    智慧的火花隻有在碰撞、敲擊中才能閃現。學術發展進程中,如果沒有對立麵,也就失去了激活的動力,無法使各自的論說更趨充分、縝密和完善,直至促進思辨的深化。從這個意義上說,莊、惠的結成“對子”、成為朋友,不是由於相同,而是由於不同。越是不同,便越能在論辯中,各展詞鋒,從而奇觀迭起,波瀾湧蕩,逸趣橫生。應該說,正是由於有了惠子的批判、問難與叩擊,才使莊子獲得了展示思想、闡釋見解、激發活力、調整知識結構的場所與機會。

    就此,當代學者鄧聯合有一段很剴切的論述:

    古代學者,一般的看法是,內七篇為莊子親筆所寫,集中且真實反映了莊子思想原貌。而按照明末清初的大學者王夫之的觀點,這最精彩、最重要的七篇文章,很可能是莊子由於同惠施辯論受到對方思想的“刺激”而寫出的,或許徑直就是莊子為了反對惠施的思想而作。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麽,我們就可以說,沒有惠施以及他對莊子的屢屢刁難,也就沒有《莊子》其書,以及思想家莊子其人了。

    這是從莊子的角度講的,若是把“主觀鏡頭”掃向惠子:

    作為哲學家,惠子的文章一篇也沒有流傳下來,他那許多深刻的思想,是依靠《莊子》一書才得以傳世的,而其他的先秦典籍一概沒有具體記述。從這個角度說,惠施真得要感謝莊子或莊子的弟子,他甚至還欠了莊子師徒一個“大人情”呢!

    關於惠施的生年,學術界大體有兩種意見:曆史學家侯外廬先生在其所作《惠施行年略表》中講:公元前334年,惠施三十六歲,為魏相;公元前322年,惠施四十八歲,被張儀逐至楚,轉入宋。這就是說,惠子出生於公元前370年,長莊子一歲。另一種意見則認為,早在公元前390年,惠子就出世了。不管如何判定,有一點是絕無疑義的,那就是惠施死在莊子之前。

    惠子因病辭世,大約在公元前310年。這一年,莊子剛好六十周歲。

    對於惠子的病逝,莊子是悵憾重重、深情悼惜的。《徐無鬼》篇記載:

    那天,莊子給一位親友送葬,路過已經作古的老朋友惠施的墓地。憶起往昔兩人的親密交往,不禁感慨叢生。他回過頭來,對跟隨在後麵的弟子說:

    “楚國首都郢城有個泥畫工,用白堊土在牆上作畫,不小心,將一塊白土滴在了自己的鼻尖上,很小,像蠅子翅膀一樣。他就請匠石師傅替他削掉。匠石站在他的麵前,看了看,便揮起了斧子,照準鼻尖砍去。伴隨著斧頭帶起的呼呼風聲,那小塊的白堊土已經幹幹淨淨地削除了,鼻尖卻沒有受到絲毫損傷。其時,無論匠石怎麽“運斤成風”,郢城那個泥畫工,總是鎮定地站在那裏,麵不改色。

    “後來,這件神妙無比的事,被宋元君聽到了。他便把匠石請過去。說:‘你幹得真漂亮。那就麻煩你,再給我表演一次吧。’

    “匠石說:‘要論我的功夫,確實能做得到。隻是,這並非個人所能完成的,需要有個鎮靜不動的人予以配合。而我的那個搭檔—郢城的泥畫工,已經死去多年了。’”

    說到這裏,莊子停頓了一下,然後接著講:

    “自從惠施先生去世,我就再也沒有夠資格的對手了,再也沒有能夠交談的對象了。”

    原話是:“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

    漢代的劉向在《說苑》中也有類似的記載:“惠施卒,而莊子深瞑不言(閉著眼睛長時間不發一言),見世莫可與語也。”

    “無以為質”也好,“莫可與語”也好,說的都是失去對手的曠世悲涼。言下流露出一種知音難覓的傷感。

    尋覓知己,“求其友聲”,這是祖國傳統文化的一項重要內容,自古就流傳下來許多動人的佳話。《淮南子》記載:“鍾子期死,而伯牙絕弦破琴,知世莫賞也;惠施死,而莊子寢(停止)說言,見世莫可為語

    者也。”

    原來,春秋時代,楚國郢都有個叫伯牙的人,善於鼓琴,而鍾子期善於聽辨。伯牙鼓琴,誌在高山,鍾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誌在流水,鍾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鼓琴每動一念,鍾子期均能得之。後來,子期病死,伯牙謂:世上再無知音,乃破琴絕弦,終身不複鼓琴。到了明代,小說家馮夢龍又踵事增華、添枝加葉,編成了話本,並附上詩句:

    摔破瑤琴鳳尾寒,子期不在對誰彈?

    春風滿麵皆朋友,欲覓知音難上難。

    感時追昔,寄慨遙深,看了令人唏噓久之。

    二

    “戰國從(縱)橫,真偽紛爭,諸子之言紛然淆亂。”①那些奮逞口舌的辯士,為了“播其聲”、“揚其道”、“釋其理”,以打動“時君世主”、擊敗對方,創造、發展了一種思想直接交鋒的話語方式,即後世所說的“辯對文化”。其功能至強,作用至大,所謂“一人之辯,重於九鼎之寶;三寸之舌,強於百萬之師”。而形式則多種多樣,或論證,或駁詰;或設喻取譬,或引經據典;或從個別事物推演普遍性的結論,或通過闡釋普遍原理而引發新知。不管采取何種形式,運用邏輯思維、通曉世事人情、嫻熟語言技巧,都是必不可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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