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讀《莊子》,接觸過“林回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這句話,好像塾師也講解過,但過後統統忘記了;直至讀了魯迅先生的《華蓋集·忽然想到》,才再次與它碰麵—文章煞尾處問了一句:“那麽,棄赤子而抱千金之璧的是什麽?”至今還留有深刻的印象。

    是呀,“棄赤子”的該是什麽人呢?古往今來,著實不少,最著名的恐怕就是漢朝那位開國大皇帝了。劉邦極端自私、殘忍,存在著人性、人格方麵的缺陷。楚漢戰爭全麵展開後,彭城之役,漢軍的主力被楚軍圍困,盡歸覆沒,劉邦率數十騎狂奔逃命。他帶著一雙親生兒女—後來的孝惠帝和魯元公主,乘坐在駕術高超的夏侯嬰的馬車上。當時,挽馬已經疲憊不堪,後麵的敵人又窮追不舍,劉邦察覺到慘遭俘獲的危險逼近眼前,於是,想盡辦法加快奔逃的速度。車上的物品早已拋個精光,隻剩下他和一雙兒女三個活人,他卻要繼續往下精簡,便屢次用腳去狠踢兩個孩子,非要把他們丟下車去不可。聽到兩個孩子哀哀啼叫,夏侯嬰心裏十分酸楚,他不忍心看著兩個無辜的孩子喪命,便一次次地把他們從地上抱起。這自然要影響到馬車奔跑的速度,劉邦氣急敗壞,如果不是因為要他駕車,也許一劍就把夏侯嬰的腦袋砍下了。其為人之鷙狠,於茲可見。獲得統治大權之後的轉眼無恩,“藏弓烹狗”,殺盡了功臣、宿將,自然都無足奇怪了。

    三

    《則陽》篇記載:

    魏國與齊國約誓立盟,可是,後來齊國的田侯背叛了盟約,那麽,應該如何報複和處置呢?

    魏國朝廷上展開了一場激烈的爭論:

    魏王氣勢洶洶,怒不可遏,主張派人去刺殺田侯。

    大將公孫衍認為,堂堂萬乘之國的君王,竟要用匹夫的手段去報仇,很不光彩;主張帶兵二十萬,前去攻打齊國。

    可是,謀臣季子(蘇秦,字季子)卻不同意,說是全國苦於戰亂久矣,現在總算休戰了,已經七年,應該珍惜這個安居樂業的和平局麵。

    大臣華子認為,主張伐齊、反對伐齊的,都是好亂之人。

    魏王問了:“那你說該怎麽辦?”

    華子說:“君王尋求虛無之道就是了。”表現出明顯的超現實的傾向。

    正在大家爭持不下的當兒,由宰相惠施引見,來了一位客人,他是個賢者,名叫戴晉人。

    客人劈頭問了一句:“有一種叫作蝸牛的東西,請問君王:您知道嗎?”

    魏王說:“知道。”

    客人說:“有一個國家盤踞在蝸牛的左角上,叫作觸氏;另一個國家在蝸牛的右角上安營紮寨,叫作蠻氏。這兩個國家時常為了爭奪土地而打仗,戰死的有幾萬人,勝者追逐敗軍,要十五天才能回來。”

    魏王越聽越納悶,忍不住問道:“啊?—這是虛構的故事吧?”

    客人說:“我來為您證實這件事。依您推測,四方上下有窮盡嗎?”

    魏王說:“沒有窮盡。”

    客人說:“當您的心神遨遊於茫茫無盡的太空境域之中,再回過頭來想想目力可及的人馬舟車所能到達的地方,就會感到似有若無,微不足道。君王您說,是這個道理嗎?”

    魏王說:“是這樣。”

    客人說:“在舟車通達的各國之間,有一個魏國,魏國中有一個都城大梁,大梁中有一個國君。那麽,國君—您,與蠻氏有什麽分別呢?”

    魏王說:“可能沒有什麽分別。”

    客人告辭出去,魏王悵然若有所失,追逐奔競之心頓時化為烏有。

    這時,惠子上前求見。

    魏王說:“這位客人,真是了不起,像堯、舜那樣的聖人也不能與之相比。”

    惠子說:“吹竹管的,聲音還很大;吹劍頭小孔的,就隻有噝噝聲了。堯、舜是人們所稱讚的,但是,在戴晉人麵前談起堯、舜,就好像那噝噝一聲響動啊。”

    這個故事寓意十分深刻。它向我們提供了一個觀察事物、研究問題、判斷形勢、實施決策的視角問題,也就是《秋水》篇所講的“以俗觀之”,還是“以道觀之”。從中起碼可以獲得三條啟示:

    其一,魏王也好,主戰者與非戰者也好,都是“以俗觀之”,用一副有限的眼光看待問題,就事論事,自然跳不出眼前的小圈子;而戴晉人則是以“遊心於無窮”的無限眼光,也就是跳出眼前舟車通達的這塊土地,遨遊於無窮無盡的境界,實現了對事實判斷與價值取向的超越。

    其二,故事中,戴晉人隻是提供一個觀察問題的視角,而沒有給出具體的解決方案,但我們可以設想:如果在齊國背盟麵前,不是消極地報複或者被動應付,而是反求諸己,勵精圖治,與民休息,富國強兵,也就是“首先把自己的事情辦好”;同時,“紮緊自己的籬笆,使野狗無縫可鑽”;守好自己的邊境,讓敵國無隙可乘。這不是上上之策嗎?《孫子兵法》說:“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說的都是這個道理。

    其三,當我們看到小小蝸牛的兩隻角上,竟有兩個國家在那裏“爭地而戰,伏屍數萬”,血流漂杵,一定會覺得特別可笑。其實,如果聯想一下生活中習常見慣的諸多事情,所謂“螺絲殼裏做道場”,難道還少嗎?那麽,這又有什麽本質的區別呢?

    唐代詩人白居易有這樣一首七絕:

    焦螟殺敵蚊巢上,蠻觸交爭蝸角中。

    應似諸天觀下界,一微塵內鬥英雄。

    焦螟,是古代傳說中最小的蟲類;蠻、觸,是莊子寓言中的蝸牛角上的兩個小國;諸天,佛經中語,可以理解為無窮無盡的大宇宙,從這裏看人世間,便獲取了一個無限的視角。眼前所處的有限天地,同大宇宙相比,不過是一粒微塵而已。詩中諷喻說,人們常常為一些極末微的事情爭鬥不已,宛如焦螟在蚊巢裏殺敵,蠻、觸在蝸角中爭雄。如果站得高些,看得遠些,把這些人和事放在茫茫宇宙裏來觀察,就會發現,這無異於是在一粒微塵裏爭強賭勝,實在是太沒有意思了。

    四

    莊子在《徐無鬼》篇,還講過這樣一個諷喻性的故事,主角是徐無鬼和魏武侯。故事分前後兩段:

    二人一見麵,武侯就慰問徐無鬼說:“哎呀!先生實在是太疲憊了,住在山林裏,生活苦不堪言,所以才來見我。”

    徐無鬼說:“我沒有什麽需要慰問的,我倒是要來慰問君侯。君侯現在麵臨著兩難處境:要是滿足嗜欲之好,增長愛憎之情,就將損傷心性;可是,如果摒棄嗜欲,去除好惡,耳目口腹又要受屈了。選擇取舍,左右為難,很不容易處置。所以,我特意前來表示慰問。”

    武侯未做回答。

    過了一會兒,徐無鬼說:“現在,我想向君侯談談我的相狗術—

    “狗中下品貪食,以飽腹為滿足,這種標格類似性貪的狐狸;中品明察,看得高遠一些;上品精神寂靜專一,好像軀體並不存在一樣。

    “不過,我的相狗術,又不如我的相馬術。我所察驗的馬,能夠聽從駕馭,跑起來,能直,能曲,能方,能圓,直的合於繩,曲的合於鉤,方的合於矩,圓的合於規,這是國馬。可是,還比不上天下馬。天下範圍內的好馬,具備無須訓練的天生材質,若亡若失,好像忘記了自己,像這樣的,奔逸絕塵,不知

    所終。”

    武侯聽了,大悅而笑。

    徐無鬼是個隱士,卻也願意陳說政事,原本想要“直奔主題”,可是,剛開了個頭,發現魏武侯了無興致,悶悶不樂,方知他意不在此,隻好改換個話題,嚐試著用聲色狗馬來投其所好,通過曲線進入,果然獲得了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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