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大王

    一

    從小我就很喜歡莊子。這裏麵並不包含著什麽理性抉擇、價值判斷,當時隻是覺得這個古怪的老頭兒很有趣兒。

    莊子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故事大王”,他筆下的井底蛙、土撥鼠、多腳蟲、尥蹶子馬,蝴蝶、蝸牛、鳴蟬、野雉,還有龜呀、蛇呀、魚呀、鳥呀,都是我們日常接觸過的,眼熟得很;至於那棲居於藐姑射山上的“肌膚若冰雪”,“不食五穀,吸風飲露”的仙人,對於小孩子就更具吸引力了;在他們的心目中,這些神仙也許比村長、鄉長還要熟悉得多,因為早在楊柳青年畫裏就都露過麵。而且,那些仙人也好,動物也好,故事裏麵都寄寓著深刻的人生哲理。

    莊子的可愛,還在於他富有人情味,有一顆平常心,令人於尊崇之外,還增加幾分親切感。這和“被人抬到了嚇人的高度”的孔老夫子不同。孔子給人的印象,帶有濃重的崇高感、神聖感。連他的屬於賢人一流的弟子,都要說“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那麽,我們這些庸常之輩、後生小子,就更是找不著“北”了。那麽,老子呢?他倒不是“出則輿馬,入則高堂,上一呼而下百諾”,凜然不可侵犯的大官僚,更不是指揮若定、叱吒風雲、耀武揚威的大將軍,但是,說起他來,總覺得這個人肚子裏奇謀妙算太多,什麽“知雄守雌”,“先予後取”,可說達到了眾智之極的境界。但凡一個人聰明過度了,用智太多,就會給人權詐、狡獪的感覺;何況,一部《道德經》多是為統治者立言,畢竟離普通民眾遠了一些。

    若是給這三位古代的學術大師來個形象定位,可以說,孔丘是被“聖化”了的莊嚴肅穆、不苟言笑的師表,老聃是蒼顏鶴發、道貌岸然、深於世故的謀略家,莊周則是一個耽於狂想、興味盎然的哲人,也是一個浪漫派的詩人,盡管他並不寫詩。

    老子也好,孔子也好,精深的思想,超人的智慧,隻要認真地去鑽研,都還可以領略得到;可是,他們的內心世界、個性特征,卻很不容易把握。這當然和他們的人格麵具遮蔽得比較嚴實,或者說,在他們的著作中自身袒露得不夠,有直接關係。特別是老子的《道德經》,五千言字字珠璣,擲地作金石聲,可是,除去那些“微言大義”,見不到人物形象,更缺乏令人開顏解頤的故事、笑話,難怪人家說,“讀《道德經》如入無人之境”。莊子卻是一個喜歡敞開自我、袒露襟懷的人,盡管兩千多年過去了,可是,當你翻開他的著作,就會覺得一個神清氣爽、超凡脫俗卻又鮮活靈動、血肉豐滿的哲人形象,赫然站在眼前。連遠哉遙遙的歐洲作家王爾德都說:他是“生活在黃河邊上,長著一雙杏眼的智者”。其實,莊子本人也曾有個自畫像,也可稱作自白:“思之無涯,言之滑稽,心靈無羈絆。”—從思想到言論,還有心靈,說得多麽貼切!

    莊子的特異之處,還在於他特別擅長把某些生活經驗、生命體驗和所要表達的“道”,巧妙地揉合到一起,然後以講故事的形式把它生動地描繪出來,使你難以把形象和哲理截然分割開來。

    他的講故事,有一些鮮明的特點:

    一是,慣於運用虛構的手法,翹首天外,結想無端,所謂“皆空語無事實”。先秦諸子中,韓非子也經常運用寓言故事來說理論事,但他筆下的寓言故事,大多取材於現成的民間傳說,距離現實環境比較近;而莊子的許多故事,卻出自個人虛擬,憑空結撰,異想天開,靠的是大膽的形象創造和海闊天空、出神入化的狂想,玄虛幽邈,荒誕不經,讀來和《山海經》的神話故事有相似的感覺。

    二是,莊子講故事,往往並不明確點出所要說明的道理,不是靠著雄辯滔滔、邏輯推理,而是憑借特異的形象思維,通過有趣的人、奇突的事、“芒乎昧乎”的語言文字,自然地展現出來,說完了轉身離去,掉頭不顧,“白白了”,或者袖手站在一旁,聽任讀者去恣意猜想。

    三是,講述的人物形象、離奇故事,以及“練話”、趣談,具有模糊性、多義性,可以做多種闡釋,留下廣闊的思索空間,需要讀者反複地玩味,才能領悟其深層含義;而且,隨著視角的不同,讀者會得出不同的結論,所謂“一百個人讀了,就有一百個哈姆雷特”。這在先秦諸子中,也是最有特色的。

    四是,所講述的內容,富有哲學意蘊,有些是人們習常見慣的事情,卻含有深邃的道理。作為一個“散淡的人”,他不喜歡涉及那些其他讀書士子經常掛在嘴上的出將入相、安邦治國平天下的雄才大略、救世情懷,莫說去做,他連說都不願意說,腦子裏好像根本就沒有這些理念。

    看了莊子的這些“意出塵外,怪生筆端”的寓言故事,又考慮到“小說”之名確是始見於《莊子》,我們會自然地聯想到後世的小說作品。宋人黃震有言:莊子“眇來宇宙,戲薄世人,走弄百出,茫無定蹤,固千世詼諧小說之祖也”。從他的寓言故事中想象、虛構成分占很大比重這一點來說,那些文字,即使不能直接目之為小說,起碼可以看作是小說的雛形以至濫觴。其實,外篇中的《盜蹠》與《說劍》,單就體裁來看,與後世的短篇小說無以異也。

    二

    表麵上看,莊子對世情很冷漠,很衝淡,似乎什麽都毫不介意,無動於衷;實際上,他對於世道人心,不僅極為熟悉,而且也十分關切。他在許多寓言故事中,蘊寓了深刻思想,顯現出卓絕見地。但論說的方式方法,卻是平靜、安詳的,而且含蓄蘊藉,不動聲色,令人忍俊不禁。

    他在《山木》篇講述了孔子的故事:

    孔子周遊列國,曆經艱難險阻,結果卻到處碰壁。究竟什麽原因呢?他左想右想也弄不明白。這天,他向著名的高士子桑雽請教,說:

    “我兩次被我的‘父母之邦’魯國驅逐出境;在宋國境內,我在一棵大樹下休息,他們竟然砍倒大樹,威脅我的安全;在衛國又曾被禁止居留。身在這些商、周後裔之地,我竟然飽受汙辱,備遭窘迫,還曾被圍困在陳、蔡交界的地方。這些我都認了,暫且不去說它;可是,最為困惑不解的,也是最想不通的,是當我遭遇到這些患難的時候,親戚故舊不但不予以同情,反而更加疏遠了,學生朋友也紛紛離散了,人情怎麽竟會澆薄到這種地步呢?”

    子桑雽說:“你沒有聽說過假國大逃亡的故事嗎?當時,有個逃難的人叫林回,他舍棄了價值千金的玉璧,卻背起一個嬰兒逃走。有人看到了,不理解,說:‘他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麽呢?說是為了錢財,嬰兒並不值幾個錢;那麽,是為了減少累贅嗎?嬰兒的累贅真是多得很,重得很。’於是,他向林回發問了:‘你舍棄了千金的玉璧,背起了滿是累贅的嬰兒逃走,究竟為的是什麽?’

    林回的答複是:‘我和玉璧是利益的結合,我和嬰兒是天性的關聯。’由此可見,以利益結合在一起的,到了危難、禍患來臨之際,就互相遺棄了;而與天性相關聯的,到了危難、禍患來臨之際,就能互相結合在一起。互相聯結與互相遺棄,兩者真是天差地別呀。

    “再說,這裏還有君子、小人的區別:君子之間的交往,清淡如水;小人之間的交往,甜蜜得像醇酒一樣。君子情懷清淡而能相親,小人甜言蜜語,關係極易斷裂。不是因利益而結合的,就不會因為利益而分離。”

    孔子聽了,深受啟悟,說:“我誠心地接受你的指導。”

    他漫步安閑地走回去,從此,終止了課業,拋開了書籍,不再要求學生恭敬地禮拜如儀。這樣一來,師生之間的感情倒是與日俱增了。

    曆史上未必真的就有這番對話。莊子在這裏,不過是通過孔子這個“活道具”來講述兩種相互對立的價值觀念:“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以利相合者,經不起危局困境的考驗。這個“利”應該是廣義的,不僅包括錢財,也應把一切私人打算,諸如保命、護權,爭名、奪位,都統統包括在內。在這種種私利麵前,很難設想經得住嚴峻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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